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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阳光正好,林鸣和在书房里整理完自己的论文稿,围上围裙打算照着网上的菜谱试一试新花样。
他现在活地像个隐士,大学给他安排的工作很轻松,一周去讲上三四节课,偶尔他心情不错也给学生改改论文。在家的话,有精神就看看书,没精神就在家楼下折腾他的菜园子。
院子里现在养了15只鸡,15只鸭,10只鸽子,2只羊,3条狗,4只鹦鹉,外加不知道多少只的流浪猫,到了饭点,只要他在园子里敲敲碗,那些猫就会自己进来。只不过他最近有些生气,因为只是一天晚上忘记关上养鸽子的格子门,第二天醒来一看就少了一半。
此外厨艺也修炼得不错了,清晨绕池闲步看鱼游,傍晚东篱采菊见南山,自从资茹熙出嫁,他六根清净得连出家的心都有了。
“叮咚!”
忽然门铃响了,他以为是快递之类的,腰上围着拿铁色方格子的小熊围裙就去开了门,结果门口站着齐明哲。
“你好。”林鸣和愣了一愣,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他,脸上泛着红晕把围裙解下来。
“你好,身体怎么样?茹熙在家里还时常担心来着。”
“哦,谢谢,十年之内不出意外是死不了的。”
两个男人相视笑了笑,齐明哲被让进厅里。林鸣和给他沏了壶茶,动作优雅,茶香缭绕。
齐明哲第一次那么自在带着这栋房子里,他环视一圈,似乎和原来有了很大变化,细细一看又好像没变,大概,气氛变了而已。
“感觉像是重新装修过。”
“哦,没有的事。我只是换了个窗帘,多了几盆兰花罢了。”
兰花,齐明哲在心里想着,果然屋子里多了点植物的话,看起来会相当不一样。
“齐先生来这里什么事?茹熙怎么样?她好久没打电话了。”林鸣和先用开水冲了一遍倒置的小茶杯,然后给齐明哲到了刚刚泡好的茶。茶汤清亮,淡淡的青绿色给人很舒畅的感觉。
“嗯,还不错吧。”齐明哲抿了一口茶,神情有些不自然,把茶杯放下。
“这么了?不合口味?”
“不是……”齐明哲腰板挺直了,莫名有种拘谨感,像是在跟自己老丈人说话一样,可事实上对方只是个与他同岁的男人,资茹熙的表哥,仅此而已。他吸了口气,改口:“可能不太好。”
“嗯?”
“我是说资茹熙,她可能不太好。”齐明哲是犹豫的,不知道要怎么把话说出口,特别是当着她的家人,她最重要的哥哥,“我觉得资茹熙最近在苦恼,好像陷进去那种,但是我又不知道她到底为何那么苦恼。如果仅仅是因为我和姚韵怡的事情,我觉得她还不至于那么幼稚和……不理性。”
看得出来他在斟酌词句,话说得极其小心,不想造成任何误解和不必要的新矛盾。
“你和姚韵怡?”林鸣和没有显得非常吃惊,也没有表示出任何不满,但是他脸上原本那股悠闲自得的神色显然不见了。
“姚韵怡是我嫂子……”他声音低了一些,踌躇之后,又补充完整,“青梅竹马。从小幼儿园一直到高中都在一个班上。”
“嗯。”林鸣和的表情又严肃了几分,还是没有发表任何议论,等着他把话说完。
“总之就是那么一种知根知底,超出一般朋友的关系。可能女孩子开窍比较早,我那时候并没有很明确的感情……应该是喜欢的,至少是在意的。直到我出事,开始颓废,然后去了香港念书,姚韵怡嫁给了我哥,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讲得很概括,或者说,在极力轻描淡写,最后为了尽量准确一地点,他补充一句:“至少从我看来,是十年前就结束的事情。但是茹熙在家里看到照片了……”
“但是你嫂子并没有觉得结束了。”林鸣和打断他。不需要讲得多么生动详细,光是这样他已经可以猜到八、九了,包括,资茹熙为什么很久没有给他打电话,她为什么现在不太好,更准确一点说,“她现在应该是很不好。”
林鸣和不再动茶壶,抬起头来这么告诉齐明哲:“她从小就是个敏感的孩子,很会察言观色,就算我爸爸对她很好,就算那时候我妈妈还不敢对她做什么过分的事、说什么过分的话,她能察觉到别人的不快、别人的态度。要是你真的是问心无愧的话,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林鸣和的意思很明白了,指责齐明哲对待感情的态度不够诚恳,不够果决。
这让齐明哲暗自吃了一惊,他没想过林鸣和平时看似温文尔雅的样子,这种时候,态度会如此强硬。林鸣和似乎丝毫没有觉得资茹熙是过于敏感,后者说犯了女人多疑的通病之类的,这和齐明哲的预料大相径庭。
他以为男人之间会比较好沟通一些。
“虽然我认为自己没犯没什么错误,也不需要任何道歉,但是你是站在资茹熙的立场上说那些话的话,我也完全可以理解。”
这时候林鸣肩膀抖动了两下,冷冷笑出来,藏在几缕头发之后的眼神变得有些凌厉,不是那种明晃晃的凌厉,是好像是藏在纱帘之后的一把刀那样,朦朦胧胧闪着寒光:“你平时在家里也这么和她说话?”
齐明哲一愣,他怎么说话了?他一直这样说话啊,有什么不对么?
“冷漠、自大、自私、虚伪、要面子。”林鸣和一点点抬起头来,一字一字把齐明哲钉在撒旦的魔叉上,让他cha在衣兜里的手紧紧掐住了弹球。
“你用不着急于辩解或是生气,这些是人之常情,谁多少都会有一点。”林鸣和声色恢复如常,温和地笑起来,好像把利刀又不声不响地回了鞘。
“只不过这么明明白白讲出来的话,会觉得很受伤,对吧?所以有时候人太理智并非是绝对的好事。有所为,有所止,中庸之道,齐先生还缺了点。”他那起茶杯慢慢喝光,然后做了请的手势,“要凉了,快喝吧。”
这个男人身上沉甸甸的书香气质着实让齐明哲第一次有过一种自卑感,但是他刚才的话又让齐明哲觉得有些迷糊,或者说受伤更多一些,虽然他自己也许多多少少明白自己的这些缺点,但是把话当面这样说出口,的确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事情。
“什么意思,不,我是想问,要怎么做才能……虽然很不甘心,但是你确定比我更加了解茹熙。”
“这个你应该比我更有经验,我才是货真价实的单身汉。”林鸣和继续温文尔雅地嘲弄,“上网查查,一般女孩子喜欢男人怎样哄,照着做就好了,你是在意她的对吧,要不然也不会跑到我家来问我了。”
齐明哲皱皱眉头,说那些话,做那些事情,幼稚又无聊,资茹熙是个明白人,就算他说,她应该也是明白的才对,为何要他这么累呢!
他小小的情绪被林鸣和准确无误地捕捉到,柔声道:“齐先生,也许我该叫你明哲更亲近一些,心里的事情,要是不明明白白用语言表达出来,就没法传达到对方心里,传达不到的话,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就算你再想她,再喜欢她,如果不说出来,她永远都不会知道。”
齐明哲看着他极其认真的眸子,刚才差点以为他在讲自己,有什么深深藏在他内心深处的东西,像雪花一样,在刚才某一时刻,微微那么一闪,随即在阳光下消失了。
“今天我来,其实是想问问十字架的事情。”齐明哲不想就刚才的话题说下去,不耐烦地直奔主题,然后尽快离开,林鸣和显然跟自己不投缘,“你知道她母亲留给她的十字架么?上次她弄丢了……不是,不是她自己弄丢了,我也不知道是谁,但是姚韵怡进过我们房间之后,那条链子的确就不见了。我现在还没没找回来,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回来,但是在此之前,想给她做条一模一样的,就算是安慰她也好。”
林鸣和脸上微微露出一点笑意,不过又是讽刺的笑,他在脑子里瞬间理清楚前因后果,悠悠道:“茹熙怀疑是姚韵怡拿走的,但是你自认为对你嫂子知根知底,她不会做那样的事情,你觉得自己没包庇姚韵怡,但是资茹熙会这么想。那么你现在重新做一条一模一样的,那更加是让她不要追究这件事,不管姚韵怡有木有做过,都你都是在包庇姚韵怡了。齐先生,你自认为聪明,怎么做起事来如此笨拙呢?她母亲留给她的东西,你以为一模一样就可以代替得了的?”
齐明哲沉默了,无言以对,林鸣和在某些方面的确比他高明,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
“她母亲,怎么过世的?还有她小时候的事情,她也不怎么提,好像不是很想让别人知道一样。你现在能告诉我么?还有她父亲,怎么过世的?”
“你现在才来想着要问她以前的事情,以前你做什么去了,齐先生?”林鸣和语气不客气,稍带着轻蔑的眼神瞧了瞧他的眼睛,娓娓道来。
“这些事情,有些连茹熙自己也不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得向我保证,别让她知道。”
“我保证。”
“资茹熙的母亲,是林家的养女,我父亲喜欢她,后来也订了婚,但是,在正式结婚之前,她似乎是和茹熙父亲私奔去美国的。”林鸣和平静的神情,好像这个故事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一样。
齐明哲眼睛在一瞬间睁大了,用震惊也已经不能形容他内心的剧烈动摇了,这么说来,林家人的确是跟她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包括林鸣和。
“但是我父亲似乎一直没忘了她母亲,这也是我母亲为何如此讨厌资茹熙的原因,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就因为这样,我无法怨恨自己的母亲,即使她做出那样残忍的事情,也是情有可原的。他们在美国似乎过得并不如意,具体情况我不清楚,但他们住在布鲁克林,这我是知道的。后来姓资的不知道怎么就死了,茹熙母亲带着她和她弟弟资恒一起回了国。我父亲让他们在家里住下,没有丝毫责怪,还待他们很好。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地,我猜是我母亲说了什么,茹熙母亲执意要带两个孩子离开,回美国去,不管我父亲怎么阻拦都没有用。就是那趟去美国的班机出了事。我不清楚你还记不记得20年前有场空难,飞机是在海上迫降的,只有资茹熙一个人活下来了,从此我父亲更加宠她,可就算那样,她也从来不撒娇,不胡闹,没有丝毫逾越,除了我以外。”
说到这里林鸣和脸上才出现一点温和的笑容,他拿起茶壶来又给齐明哲和自己倒了一杯,然后端起来一口喝掉之后,重新烧水,接着讲。
“我父亲本来不信教但是为了资茹熙的母亲,信了教,直到他最后车祸死掉。这个你应该也听说过,后来我父亲的肝脏给了齐中将。之后我母亲就把茹熙赶出去,送进孤儿院了,之前我父亲也一直因为我母亲不同意的关系,一直没有办过领养手续,法律上她没有任何可以留下来的理由。孤儿院,你可能没有概念,但是那时候的孤儿院,是连饭都吃不饱的地方,早上的稀饭多半是糊的,冬天就算下雨,还会被逼着出去晨跑,孤儿院那帮人,就是找不到工作的社会失败者,心理变态,以折磨那帮孩子为乐。一旦有人捐钱捐物,一下子就是孤儿院那些人瓜分光了,我每次给茹熙带东西,都会让她藏藏好,但是她每次回去就分给别人。她的心善,不会表现在脸上,可是她的确是个心很软的人。就算我母亲那样对她,我两个妹妹总耍弄她,肯能因为嫉妒我父亲的宠爱,她被剪过头发,撕过作业,但是她最多就是生气而已,从来没有报复过一次,并不是不敢,而是真心连那种想法都没有。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她是这样的人。”齐明哲重复了一遍,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她很多时候会那样欲言又止,为什么进了家门就急着要讨好家里的老老少少,为什么活得总那样小心翼翼,她从小就是那样长大的,想要放心大胆地撒次娇,对她来说,是很奢侈的事情。
她就是这样的人。
“明哲,你跟我来一下。”林鸣和起身,带着齐明哲去了书房,从书架上取下一本英文版的圣经。那本圣经已经很旧了,很多书页已经脱落,里面用各种颜色的笔勾勾画画,还夹着很多做过笔记的纸片,看来是认真学习过很多遍的。他从书里取出一条链子,上面缀着一个十字架!
怎么会在他手上?等等,不是她的那个,中间那颗钻石的颜色不一样,这一只是蓝色的,如心头的一滴眼泪,闪着微小的光芒。
“这两个十字架是我父亲送给茹熙母亲的订婚礼物。”他把十字架放在手心,一遍遍用拇指温柔地摩挲着铂金表面的细致花纹, 仿佛手心里的是资茹熙那种白皙可爱的脸蛋,眼里的温柔闪动着几乎要溢出来。
“现在给你吧,这个是你的。”林鸣和的目光始终落在链子上,带着一百二十分的不舍和眷恋,最终还是撒了手。
“好好待她,不然我都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他笑着,像是窗台上兰草间透过的阳光,带着幽幽的清香,柔得坚韧又清高,“我不送你出去了,还有事。”他拿起桌上打印的菜谱,重新围上小熊围裙,进了厨房。
齐明哲手心里攥着链子一声不吭地走了,以后除了过年,他恐怕也不会再来这里了。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在想,自己算是幸运还是不幸。不幸的是遇见她那么晚,在她受尽了世界带给她的伤害之后,他才像个浮冰那样,带着寒意,慢慢漂到她身边,对她紧闭的内心,以及过去一无所知,不幸他没办法在她哭泣的日子里陪在她身边。
所幸的是,他究竟是遇见她了。
好像是命中注定那样,在十年以前她舅舅过世,他自己从天上掉下来,于是十年后在机场相遇
现在补偿的话,也许是晚了些。
但是从此以后,请幸福下去吧。
他如此在心里对上帝开始祈祷,他不信神,不信上帝,然而此时此刻,却愿意为她在心里虔诚一次,送出心底的一声呼喊,“茹熙,你要知道,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