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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有着好看的眉眼——尽管他的眼睛因为失明而缺乏焦距,眉头也轻蹙着,脸上带着一点茫然和谨慎的神情,他依旧是个清秀俊朗的年轻男人。不知道为什么,明蓝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
直到店员告诉她,后天会把做好的衣服送达。她晃过神来,微笑接过店员递给自己的存根单。想起来这家店最初的目的,她用英语问道:“庆先生是不是在这里?”
“Khanh?”店员一愣,指着大门外远处的背影说,“刚刚走出去的就是他!”
明蓝小小地吃了一惊,她没想到江淮要她找的人是一个盲人,她险些与他擦身而过。向店员道过谢后,她忙追了出去。
许是这一带的环境对庆来说已经很熟,他走得并不很慢。明蓝见他上了桥头,便在几步之外唤了一声:“庆!”
他停了下来,似乎犹豫了一下,缓缓转过身。
一辆摩托车打他身边蹭过,他听到声音想避让的时候,已经迟了半拍。
庆手上的一叠纸撒了一地。他蹲下身,摸索着去捡。明蓝见状慌忙跑过去,抓着他的胳膊一边检查一边问:“没事吧?”因为紧张,她脱口而出的是自己的母语,也忘了对方能不能听懂。
“没事。”这个叫“庆”的男人竟然也回了句中文。“能不能帮忙把我的曲谱捡一下。”
明蓝把他扶到桥边安全的地方,安慰他道:“你在这儿别动,我一定帮你全部捡起来。”
那些纸上带着密密麻麻细小的的凸起,明蓝想,那大概就是盲文点字吧。
“你也小心车。”庆说,握着盲杖的手有些不安地小幅划了几下地。
好在没有起风,那些纸张没有被吹到河里,明蓝将它们全部捡起后,轻轻掸了掸灰尘,又一张张叠齐后才递还给他:“喏。”
他伸出手,却没有一下子拿到那叠纸,明蓝责怪自己的粗心,连忙一手轻捧住他的手,一手把捡起的盲文曲谱小心塞到他手上。
“谢谢!”“对不起。”
他们两个同时说道。
几次说话,彼此都是说的中文,明蓝问:“你是中国人吗?”
没想到,庆也同时开口,异口同声地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明蓝和庆都轻声笑了起来。
“你是谁?怎么认得我?”庆调整了一下盲杖,一只手摸了摸桥的围栏,确定了方向之后,腕关节左右摆动,向着桥对岸迈开了步子。
明蓝原是想问他要不要她帮忙扶他过桥,又觉得贸然开口,反而会惹人不快,也就紧跟着他向前走,边走边说:“我是听裁缝铺的人说的。这次来,是我……是有人托我把一张请帖亲自交给你。”
“托你的人是谁?”
“江淮。”明蓝说。
“原来是他。”他的唇向上翘起,微笑让他的眼睛有些眯起来,原先显得有些清冷的气质多了三分暖意。
他的眼睛明明是无神的,可不知是错觉还是怎么回事,在他听说“江淮”的名字后,明蓝觉得他的眼底骤然一亮,有一种由衷的快乐照亮了他原本黯淡的眸光。
明蓝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庆先生,需要我帮您看一下帖子的内容么?”
庆把帖子递给她:“多谢。”
她把信封拆开,打开里面的请帖一看,顿时明白了什么,把请帖交还给庆,拉过他的手,让他的手指轻轻覆盖在帖子上。原来,这帖子竟然是专门为庆制作的,上面都是盲文点字。
“难得江淮先生费心了。”
明蓝这会儿回过头看装着请柬的信封,才发觉,信封上不光用钢笔用越南文写有收件人姓名和地址,右下角处也有一行细小的凸起。
“请去我店里坐一下吧。”庆说,“谢谢你来这一趟。呃……”他打了个嗝楞,“还不知道怎么称呼。”
“明蓝。”她说,“简明蓝。”
他们已经过了桥,“垂云”的匾额近在咫尺。南庆突然停下来,脸孔有些发白。
前一刻还是春风和煦,这一刻却颜面结霜。明蓝有些摸不透面前这个叫“庆”的男人。
“对不起,我……”他的声音和手上的盲杖一样微微发颤,“我刚才忘了数步子了。”他顿了顿,“你能不能扶我回店里?”
原来是因为这个!明蓝不由怜惜这个男人,他还那么年轻,斯文有礼,而且,既然是能得到江淮重视的人,必然有出众之处。可惜却目不能视,走在路上随时都会遭遇危险。
“当然。”她应道。
回忆了一下过去见过的别人搀扶盲人过马路时的情形,明蓝将庆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走在他的身前,慢慢带着他往“垂云”走。
店门口便有人迎接他,神情恭敬。
他的手从她的肩膀上移开。明蓝回过头,道:“庆先生,帖子我已经送到了。就不继续打扰了,再见。”
他的双唇紧抿着,似乎在想什么重要的事,想得出神。
明蓝也不好意思直接走,只好站在原地等他的回应。
“简小姐……是吗?”他的声音里有些难以揣摩的压抑,“麻烦你跟江淮先生说,酒店开幕那天,我会准时去的。”
那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再次侵袭过来,许是因为知道庆看不见,明蓝盯着他的视线有些肆无忌惮。可是,她还是没想起来,在哪里见过这样一个人。他的中文说得这样好,很有可能是中国人,又或者是曾经在中国生活过很久的越南人,如此一想倒也不无可能曾经会过面。
于是她忍不住问:“庆先生,我能不能问一下,你是不是在中国生活过很久?你……你的全名是?”
他的唇再次抿起,似乎有什么是他不愿提起的。这一发现让明蓝也有些尴尬,心里暗怪自己多事。
他的眼睫毛低垂下来,嘴角露出一丝勉强的、客套的笑意:“我姓阮,”他说,“阮南庆。”
他并没有回答她问的第一个问题。不过明蓝也不打算再问第二遍。
“对了,”沉默了一会后,南庆说,“你也和江先生一样住在岘港市区吧?”
“是的。”
“你开车来的吗?”
“是江淮的司机送我来的。”
“车是停在停车场吗?那我让人送送你。”
明蓝本不想特意说起自己今晚不回岘港市区的事,如今为了不要麻烦到南庆,不得不如实相告:“谢谢你,阮先生,事实上我准备在会安住一晚再走。这里的夜景据说很美的,我……我也难得有机会见识一下。”
南庆淡淡地笑了笑:“我也听说是这样,会安的灯笼很著名,到了晚上,还有放河灯许愿的,你要是有兴趣,可以到处走走。”
明蓝蓦地意识到了什么,想道歉又怕太露痕迹,反而刺痛别人的弱点,只好默然。
“只是今晚恐怕会有一场大雨。”南庆仰起头,仿佛在向天空寻找什么,目色中却仍然一片虚空,“你知道,岘港的雨季黄昏后,经常下雨。”
明蓝看着天上厚重的积雨云,像是验证着南庆对天气的推测,不由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要下雨?”
他下意识地用手指摩挲了一下盲杖:“一般人只知道瞎子的听觉和触觉很灵敏,其实,不止是听觉,嗅觉也是。虽然雨还没有下,可我已经闻到空气里有雨水的气息了。”
她的话让明蓝的心绪有些黯然,身体残缺的伤痛,不是外人的三言两语可以安慰,这一点在江淮这里她便已经感受至深。这个阮南庆比江淮更加年轻,他还有漫长的人生要与无尽的黑暗相伴。她忍不住又打量了他几眼,他的瞳仁漆黑,眼眶微陷,浓密的睫毛让眼睛显得深邃。那样好看的一双眼睛,竟然是失明的!
“可惜我店里的客房都满了,不然倒可以请你住下。”
要不是南庆开口,明蓝简直完全忘了要克制自己毫无忌惮的目光,南庆虽然看不见,他身旁还站着一个仆人呢。她收回自己的视线,也收敛了一下心神,道:“阮先生你太客气了。不打扰你休息了,再见。”
他迟疑了两秒,轻轻点了点头:“再见。”
不知道为什么,明蓝觉得他的神情里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夜色中的秋盆河上飘起了五颜六色的河灯,小小的烛火随水波荡漾而摇曳。明蓝也为自己买一盏河灯,点燃之后,却并未放入河中。望着那些飘向远处的一朵朵“莲花”,她只觉得无限感伤。她的愿望并不多,可每一个都是那样沉甸甸的,那样单薄的纸河灯恐怕承载不动。
她看着身边将河灯缓缓放入水中的男男女女,他们虔诚许愿,笑颜如花,似乎真的相信自己的愿望能够实现。而她,是个连许愿资格都没有的人。
她轻笑了一下,眼泪落在刚买的河灯上。
仿佛只是几秒钟的事,酝酿了整个下午的积雨落了下来,从零星的小雨迅速变成了豆大的雨点,汇成雨柱倾倒向地面。雨势借着风势出乎意料地猛烈。前一刻还兴致勃勃赏景的游人,此刻大多只顾匆忙地跑向就近的屋檐。也有对出行准备充分的人,撑着雨伞,仍笃悠悠地在岸边行走。
明蓝想起要避雨的时候,浑身已经被淋得半湿。湿哒哒的衣服贴在身上,让她觉得有些凉意。她抱着双臂站起身来,留下那盏河灯在岸堤上。被雨水浇灭的河灯被风掀起,打了个漩跌入了秋盆河中。
明蓝忽然有些不甘心,掉转身,追着那盏灯走了好远。
那盏“莲花”一直盛开着,尽管那中间没有烛火。
她停住脚步,阖上眼,双手合十在心中默念:神啊,如果我还值得您满足我一个愿望,您一定知道我求的是什么。”
如果只能实现唯一的一个愿望,那个愿望只会与一个名字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