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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淮在潮水般的掌声中,手执二胡,起立谢幕。年轻的他穿着一袭青色长衫,身材颀长,眉目清秀。等待他的是一场盛大的庆功宴,二十岁的他不仅是知名音乐学院民作系的高材生,还已经在当地最好的音乐厅举办了二胡独奏音乐会,且所有的演出曲目均出自他自己的创作。等待他的将是更高规格的演出以及音乐碟的录制出版计划。没有人会怀疑,他绚丽的人生才刚刚展开帷幕。
换好衣服,他离开后台。车已经在音乐厅的后门等候。他弯身坐进车里,母亲吕明舒的手握着他的手,脸上是骄傲而温暖的笑容。
接送他去酒店的车开得很平稳,离酒店只有三五分钟的路程了。然而车子刚刚驶上高架的斜坡,突然间,一辆逆向行驶的车朝着他们迎面撞击过来。司机打了个方向盘,可是没有避让开,随着车里人的惊呼,两辆轿车各自飞了起来,一同坠下了斜坡。
疼!锥心裂骨的疼!他张了张嘴,却连惨叫声也发不出来。
“阿淮!阿淮!”
母亲的声音好远、好远!江淮努力了半天,眼睛只开了一条缝,从鼻腔到嘴里都弥漫着血腥的滋味。血还在不停地从头顶往下流,将他的视线遮蔽。
“阿淮,妈会救你!”母亲撞击着变了形的车门,将他拖出了车厢外。
他完全不能动弹。任由着母亲一瘸一拐将自己背出了好远。在走出十多米远后,吕明舒终于体力不支,连带着儿子一起匍匐倒地。
“轰”地一声,轿车爆燃起来。火光一片。江淮耸了耸肩膀,试着抬起手臂去牵母亲的手,可是却做不到。“妈!”他发出只有自己能够听到的呼唤声,这便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与此同时,警车、消防车、救护车的声音,瞬间淹没了他微弱的哀叫。
梦中如潮的掌声退去,只有窗外的雨水,在这个夜里响起。
“妈!妈!”江淮抬高右手,在空中无意识地抓了几下。
“江淮!”他的手被另一只手轻轻包裹住。
是谁?他睁开眼睛,轮椅前站着的人不是母亲,而是时薇。
他抽回手,把手放回轮椅的操纵杆上:“你怎么还没走?”
时薇道:“如果我走了,今晚明蓝回来了,你又怎么说?”
江淮的声音冷冷淡淡的:“什么时候我做事需要给她交待了?”
时薇吸了口气,好像是在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最后她说:“已经不早了,你看你都睡着了,不如我帮你到床上休息吧。”
“我现在就在休息。”江淮说,“每时每刻我都是处于‘休息中’,差别只不过是瘫在床上、还是轮椅上而已。这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本质不同。”
“是吗?”时薇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些急躁和愤怒,“你不要忘了明天上午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会,岘港的酒店就要开幕了,这家酒店虽然是你江家的生意,但你也必须考虑一下所有酒店职员为这家酒店所付出的心力,接下来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做,我拜托你这种时候不要对自己的身体太任性好吗?”
江淮静静地看着她,几秒后,操纵轮椅往床的方向驶去。
时薇替他理平了床单,拉开毯子,用一旁的提升机把江淮转移到床上。
床头便是一只控制整个房间所有开关的遥控器,时薇刚打算按下关灯键,江淮说了句:“帮我再打个电话给她,问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时薇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十二点。之前她已经在江淮的授意下打过好几遍明蓝的手机,可每次都是关机状态。
她又拨了一遍明蓝的号码,仍然是关机。她看到江淮的脸色比刚才更加难看,嘴唇明明抿得紧紧的,样子却像要吃人。
“明天一早如果明蓝还没回来,让阿胜去会安找一下吧。”
江淮说:“帮我叫阿胜来,让他现在就去。”
“现在?”
江淮叹了口气:“这个时间确实太为难人,我会当面跟他道歉,也会补偿他。可是这件事不能耽搁,这么大雨,会安对她又是完全陌生的地方,现在她的手机也不通,也不知她会不会出事。”
“你不是让她去找一个人么?也许可以打个电话直接问问他去,看看对方是不是知道她的行踪。”
“我并没有那位先生的电话,我们只通过E-MAIL来往过,是一种接近于神交的状态。”提起那个人,江淮的神情里有一些仰慕和欣赏,只是转瞬间便被另一种焦虑的神情取代了。
时薇不再多话,立即拿出手机,拨打阿胜的电话,她开了免提,随后把电话凑到了江淮的嘴边。
江淮用英语对阿胜说:“对不起,阿胜。我有件急事要让你做,你去一趟会安,想办法找找明蓝。可以先去一家叫‘垂云’的店找一位南庆先生问问,她是几点离开的,有没有说晚上会去哪儿。”如果找不到,就四处转转,尽量找到她。”
他向时薇示意可以收线了。待时薇放好电话,他看着天花板轻轻地叹了一句:“只怪我吩咐她的时候太欠考虑。”
时薇用一种很伤感的眼神看着他说:“江淮,你若欠考虑,便不会那样吩咐她。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人比你自己更了解你,那个人就是我了。”
江淮苦笑了一下:“时薇,你说的这句话,确是实情。”
时薇挂了电话,替江淮把毯子掖了掖,虽然这里一年四季都是炎热的,可因为江淮受不得寒,屋里的冷气开得并不高。
“我走了。”时薇起身,把遥控器放到他的右手边。
“太晚了,你留下去客房睡吧。”江淮抬起眼睛,看着时薇说。
时薇说:“你是为了故意让明蓝看到我在这里才留我住宿的?”
“不是。”
时薇笑了笑:“那么你的好意,我欣然接受。”
南庆朝着明蓝站立的方向略侧了测头,仿佛是在捕捉她的讯息。像是感知了她的不悦情绪,他对她说:“你别介意我刚才的冒昧。只是你的名字让我想起在我看得见的时候,我最喜欢的颜色是蓝色。”他声音平平的,听不出太大的起伏,“深深浅浅的蓝色,我都非常喜欢。可是,现在我已经想不起明蓝是怎样的一种颜色了。海的颜色、天空的颜色,也几乎全忘记了……”
明蓝望着他的眼睛,暖黄的灯光下,依旧是一片空茫的神色。她不忍再看,调转了眼神,视线恰好不自觉地落在了他的手上。南庆的两只手交叉握着,指尖微微颤抖。她忽然一阵心疼,之前隐约的一丝不快被抛到了脑后。
“你……是后天失明的?”明蓝咬着唇,有些发怯地问道。
南庆回答地倒很坦然:“是的,在我十五岁那年。”
“是生病么?”
他迟疑了两三秒:“是一场意外。”
明蓝本想问可不可以治疗,可再一想,如果可行的话,南庆也不会至今仍然失明。于是,她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你进来那么久,我也没招待你,真是不好意思。”南庆起身走到一张桌边,摸到茶壶和水杯后,倒了一杯茶,却并不端起来,“请自便。”
明蓝本想说,时间不早,她打算告辞了,可现在他亲自为自己倒好了茶,她倒不好意思就这么走了。出于礼貌,她走过去,捧起茶杯喝了一口。
“你自己随便坐,”南庆道,“我听说,江淮先生的身体也不太方便?”
明蓝放下茶杯,幽幽地点了点头。一刹那又想起,南庆看不见她的动作,便开口说道:“是的,他的行动不便,要不然,我想他一定会亲自来拜访你的。”
“我能不能冒昧地问一句,你是江先生的……”可能觉得这样提问太过不妥,南庆掩饰地笑了笑,“可能是因为看不见,生活中少了很多乐趣,人也变得八卦起来。还请原谅一个瞎子的好奇心,你完全可以不回答我的。”
“我是他的特别护士。”心里有些异样的失落晕染开来,明蓝也用一笑遮掩过去,“有时也帮他处理一些别的私事,类似于生活秘书或者保姆之类的。”
“你是学护理出身的?”
“是。”当年高考,她毫不犹豫便填报了护理专业,为的便是成为江淮一生一世的护士——这是她发自内心的志愿,她从未后悔。
“看得出来,你对照顾江先生很用心。”南庆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叩了叩桌面,“哦不,我应该说,我听得出来,你是个有责任心的好护士。”
“我能帮他的很有限。”明蓝颓然道,“他这十多年来活得很辛苦,也许我不该那么说,但我想,你一定是他很重视的好朋友,因此你一定能够了解,他有多苦。”
“我想我多多少少能了解一些。不止是因为我们神交已久,而且,如你所见,我们一样是深受残障之苦的人。”
“对不起,我不该……”
“如果你说的这些就能让我难过,那么世界上我听不得的词就太多了。”他回到刚才的座椅上坐下,蓦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了一句:“你刚才好像说,江淮先生这十多年来活得很辛苦?你的意思是,他是十多年前……”
“也是意外。”明蓝的眉头锁起来,双手掩住脸庞,“一场不该发生的意外!该死的意外!”
“明蓝?”南庆朝前面伸了伸手,侧过耳朵对着她的方向,“你在哭?”
“对不起!”她失控地奔出门外。
“简明蓝!”许是因为对屋里的陈设很熟悉,南庆追出去的脚步并不很慢。
可是屋外的石板路有些滑,他没有带盲杖,走得又急,追出了几步后,还是被沾了雨水的青苔滑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