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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门带上,谢谢。”江淮只瞥了时薇一眼,便阖上眼睛,整个人像是刚刚经过一场困斗,显得虚弱不堪。
“正好我也想找合适的时机进来和你商量,十点的会要不要推后?”时薇关紧房门后,边走边说道。
“不要。”江淮说,“酒店开幕在即,不能因为我一个人耽搁进程。何况,从我这里到会议室不过几步路,我还撑得住。”
“可是……万一你……”
江淮一咬牙,用右手去扯身上盖着的薄毯,扯了好几下,最后直接用胳膊的力量才完全扯开。
时薇一看,顿时不再提出异议。白白的纸尿裤在他修长的身体中间如此刺眼。这些年他因为有良好的服侍和复健,肢体萎缩的并不算厉害,甚至这样的“防护装置”对于已经形成自律性膀胱的他来说也已经很少用,除非是出远门,亦或者是身体状况极端不佳的时候。时薇怎会不明白,在他而言,这是多大的耻辱和不堪。
压下心中的痛惜,她佯装无事般很自然地替他盖好毯子,顺手拉了把椅子坐到他的床前:“江淮,有句话不管你爱不爱听我都要说,你还当明蓝是当初那个十多岁的孩子吗?她已经是个大人了,有独立的思想、行动能力,她可以照顾好自己的。坦白说,像昨晚你那样的担心是有些过火了。我不妨再多说一句话:你想放手,就干脆彻底一点。”
江淮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无力感:“我对谁都能隐瞒,在你面前却总是无所遁形,所有的掩饰也都成了笑话。我想对明蓝好,可我更不想对她好。你说的没错,她是个大人了,她早就是个大姑娘了!在她十八岁那年,我突然发现我不再能坦然地面对她,而她竟也似乎对我这个废人有了女孩子家的心事,我就决定了一件事,我要和她保持距离!可是,我能怎么做?除了对她冷淡、让她对我绝了那样的念头,我还能做到什么样的地步?我能凶神恶煞地对待一个对我悉心照料的女孩子吗?我能用恶毒的语言刺激她回想起自己父亲的所作所为吗?我还能怎么做?我也是个人,瘫痪的只是我的身体,我也有心,可我没有力量去追随我的这颗心!咳咳……”他说得渐急渐快,便有些喘咳,受伤之后,虽然万幸中的万幸他可以自主呼吸而不用使用呼吸机,但只要一次性说话太多或者语速过快之后,就会有些喘不过气的症状。
时薇从椅子上急跳起来,伸出手替他抚摸胸口:“你别急,其实你说的,我都明白,你不用再解释。我只是为你可惜、也为明蓝可惜。这世上我没有亲人,你们已经是我最亲近的人了。我总想,要是……要是你们在一起,说不定也挺好的……”
江淮的气息稍平,苦笑了一下:“怎么会好?我类似今天这样的情形你也不是第一天看到,你我都清楚:我永远都不会好了。”
“你别忘了,这几年,可都是她在贴身照顾你。她有嫌弃你吗?”
他眯起眼睛,笑得充满怜惜:“以她的性子,当然不会。别看她柔柔弱弱、逆来顺受的样子,心里的固执劲比谁都足。她认定要做的事,不管多苦、多难,也都会二话不说扛下来的。这其实是个很大的弱点,这样的人特别容易钻牛角尖,我妈就是抓准了她这个弱点,所以才能把她吃得死死的,让她心甘情愿地为了本不该由她承担的罪过赎罪。她已经先入为主地认为照顾我是件理所当然的事了,所以,不管她面对的是一个多么麻烦的病人,她都不会有一丝埋怨的。”
时薇松松地握住他的右手,很轻却很严肃地问他:“江淮,我很想问一件事。”
他的脸上是了然的表情:“你想问,在我心里,到底有没有把她父亲的罪记到她的头上?”
时薇点了点头。
“没有。”他说,“一次也没有。”
时薇像是早就有了答案,并没有露出惊异的神情。
“时薇,”江淮抬起眼,很温柔也很真切地与她对视,“你和明蓝都是很好的女孩子。以后,你们俩互相扶持着,一定能过得非常幸福。”
这句话却让时薇的脸上浮现出些许诧异之色:“我以为……你会认为一个开口和你谈条件、可以用金钱收买的女人,是廉价而肤浅的。”
江淮微微摇了摇头:“如果你问我,我有没有这样想你,我可以很真诚地告诉你——同样一次也没有。”
“江淮,你是个大傻瓜吗?”时薇抬起头,不让自己的眼泪淌下来。
“我自认为还是个头脑比较聪明的人。”江淮笑了笑,“每个人的际遇不同,我只是恰好生在一个衣食无忧的富裕之家。而你——踏实、努力、年轻、有抱负、又有才干,你缺少的是一个机遇和第一桶金。之前有一句话你说错了——你说你以为我会觉得一个开口和我谈条件、可以用金钱收买的女人是廉价而肤浅的,你忘了?是我主动找的你,是我主动开的条件,我并不是随机地在街上拉一个人来收买,而是觉得,你可以成为一个可靠的‘同盟’。你懂我的心,也关心明蓝的幸福,而我也十分愿意帮助你缩短实现梦想的路。时薇,你记着,即使你从我那里获得金钱,你也无需自卑!那是我乐于提供的回报,也是你该得的报酬!”
散会后,酒店的中高级职员纷纷起身离开会议室。江淮抬起右手,试图揉揉酸涩的眼皮,却怎么也无法抬高手臂。虽然右手的复健比较成功,这样幅度的动作,在平时也可以做到,可今天他感觉身体特别不听话,早上吃的药令他整日精神不振。为了参加这个会议,他甚至不顾明蓝的劝阻,喝了一大杯咖啡强提精神。纵是如此勉力,在会上也发生了几次走神。多亏时薇反应够机灵,不着痕迹地弥补了过去。
明蓝一直坐在会议室的外圈座椅的角落位置。对于酒店的事,她从不插手,只是尽着照顾江淮的本分。最多也就是江淮在家办公时帮忙打打文件、按照他的指示回复一些邮件。她向来佩服时薇的办事能力,特别是到了岘港之后,她看着她一手一脚和江淮一同把一片工地变为一家豪华酒店,再具体到人员的招聘、培训,媒体的宣传、各相关部门的搞定,时薇居功至伟。时薇就是凭着她的实力,让那些对她的升迁窃窃私语的人们闭了嘴。
坦白说,当年江淮宣布与时薇订婚时,她很震惊。那种震惊的感觉甚至盖过了失望。在他们的好消息传出以前,他们俩丝毫没有恋爱的迹象,连她这个几乎与江淮朝夕相对的人都不曾发觉端倪。时薇爱江淮吗?——她这样怀疑过。可是很快,她便为自己存有这样的怀疑感到羞耻。
也许她和江淮都是感情内敛的人。然而那份由心而发的关怀是无法伪装的。她有女人的直觉,知道一个女人为一个男人心动时是什么样。时薇是一个工作中作风强悍的女子,可她看着江淮的时候,眼神是柔软的。好几次,她看到她偷看他的样子,匆匆的一瞥中便蕴藏着痴迷、崇敬、怜惜等种种的情绪,如果有人见了这样的眼神仍然感觉不到她的爱,那才真是瞎了眼。
很多时候,时薇对待江淮比她这个护士还要细心。
会议室里的人都走空了。明蓝看出江淮脸色不好,还没来得及过问,时薇便已经站到他的轮椅背后,替他轻轻揉按起了太阳穴。
“头疼了是不是?”她的声音低柔。车祸之后,头疼也是后遗症之一,这几年虽不频发,可只要天气骤变、压力太大或是前一晚没睡好,便容易诱发。
“还好。”他说。“就是觉得困。”
“那我们早点回去,你补个觉,兴许就能好。”时薇皱了皱眉,“不过我一会儿走不开,刚刚会上说的事,还得亲自安排一下。让明蓝陪你回去吧。回头我来看你。”
江淮说:“我的身体这样,酒店的事也多亏有你帮我。你不用操心我,老毛病了,休息够了自然没事。”
时薇垂下为江淮按摩的双手,走到他的身前,突然脱下身上的短外套,弯下腰来,把它披在江淮的腿上。“这一路回去,海风大,你刚闹过不舒服,还是要注意别让腿受凉。”
虽然她说得也有道理,不过,明蓝觉得这里毕竟是亚热带的天气,江淮又是通过轿车往返,且只有三分钟的车程,说是会受凉那也有些夸张了。不过,情侣之间关怀过度,也是种情趣,她自然不会发表什么意见。
“你这又是何必呢?”江淮掀起时薇外套的一角,却被她轻轻按住了。她冲他摇摇头,对明蓝说了句“麻烦你”后转身离去。
明蓝把江淮的轮椅调成手推档,将他推出了会议室。
江淮的车是一辆改装过的丰田艾尔法。不仅有可以360°旋转的座椅,后车门也可打开,从无障碍坡道上可以将轮椅直接推入。因为只是极短的路程,为了方便,江淮没有从轮椅转移到真皮车座上,而是直接从后车门进入车内。明蓝替他绑好了安全带,从离开会议室到进入车内,他一路没有说话。明蓝只当他身体太疲劳,也就没有在意。
直到进入车内的那一刻,他说:“替我把时薇的衣服收起来。”他的声音低下去,“你叠的时候,也注意着些,别把自己弄脏了……”
明蓝反应不慢,只是面上强忍住不露出情绪,从江淮的腿上把时薇的外套拿开,不出所料,裤子上果然已经有了一滩小小的湿痕。
“呵……”江淮自嘲地笑了一声,“原来只要一夜失眠、一颗药丸或者是一杯咖啡就能把一个还算‘体面的瘫子’打回原形。”
明蓝把时薇的外套放到空着的座椅上,然后脱下自己身上的防晒衣,盖到他的轮椅上。
“江淮,”她既温柔又很严肃地对他说,“有人跟我说:要想别人待你好,你得先学会待自己好些。而你呢?明明已经有人对你那样好、那样珍惜,你难道不该更珍重自己一些么?你怕弄脏时薇的衣服——没关系,可以用我的;可你别再说那些自轻的话,那是辜负了时薇待你的一片心啊。何况人最大的体面是在内心,而不在于身体,不是吗?”
江淮怔怔地看着她,蓦地笑了:“明蓝,今天的你,有些不一样。”
他的笑很少有这样的温度,既没有攻击性、也不带嘲讽或者冷冰冰的气息,而是发自内心的一种宽慰神色。明蓝的心跳有些快,垂下头道:“哪有一成不变的东西,人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