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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超?”太子李弘推开门,探头探脑半晌,终于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里:“单禁卫?单……单大哥?”
房里空无一人,桌案上插着纸笔,床褥简陋却整整齐齐,换洗过的禁卫服一丝不苟叠成方块,垒放在枕侧。
李弘迟疑地转了一圈,突然瞥见通向后院的窗户虚掩着,便走去一推。
“单禁卫!”
屋后是一道抄手游廊,单超整个人背对着太子斜躺在栏杆上,一手撑着额头,一手里提着酒壶,满身落拓潦倒——都不用去看,从浓厚的酒气中就能闻出他喝了多少。
“你……你小心点!”李弘一看他的背影就心惊肉跳:“小心别摔了,等我过去!”
李弘退后两步,掉头跑出屋子,绕过成排连在一起的侍卫房,气喘吁吁从抄手游廊的尽头跑了过来:“单超大哥!你怎么了?”
单超喝得满面通红,目光怔怔望着长廊外那方天空,仿佛对当朝太子的问话听而不闻。李弘足足等了半晌,都忍不住要问第二遍的时候,才听他突然短促地笑了声,拎起酒壶又喝了一口。
“没什么。”他淡淡道,坐起身拍拍身侧的栏杆:“别叫我大哥,坐吧,太子殿下。”
李弘略一犹豫,还是爬到他身侧的栏杆上去坐了,两腿悬空着晃了晃。
双腿垂下在宫廷中是一种非常粗鲁不雅的坐姿,李弘偷眼向周遭环视,正午是侍卫们执勤换班吃饭的时间,长长的抄手游廊上一个人影都没有。他这才松了口气,问:“单超大……单禁卫,我可找了你三天都没见人,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单超满心烦闷块垒,却怎么也没法在这温室中长大的太子面前吐露,只得自嘲地笑了笑:“没事,烦劳殿下关心了,这三天不轮我执勤。”
李弘察言观色,理解地“哦”了一声,说:“这三日行宫中也平淡得很,圣上不知起了什么兴致,一直在召集近臣闭门清谈,但戴侍郎私下也没打听出召的是哪一位近臣——东宫对紫宸殿的渗透也就到此为止了。不过还好,行宫中不见什么动静,难得我也清闲了几日。”
他伸了个懒腰,笑道:“尤其是皇后伴驾,连谢统领都闭门不出,东宫真是难得有这么平静的时候啊。”
单超许是醉了,脱口而出:“谢统领这几天——”
他话音猝然一顿。
但已经出口的几个字想收回去也来不及了,太子对单超沉郁面孔后淡淡的懊恼毫无觉察,撇撇嘴道:“谢统领养病去了。说是养病,昨儿却令人飞马回京,从他府中接来了个贴身侍女,底下宫人传言说还美艳得很呢。”
单超拎着酒壶的手指一紧。
侍女,贴身侍女……大概就是锦心了吧?
或者不是锦心也没关系,谢府中美貌小丫头多的是,接来哪个不一样?
灌下去的酒像是化作了火往四肢百骸烧去,烧得心底又酸又涩,单超甚至感觉鼻腔中呼出去的气体都那么滚烫——烫得令他一时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放浪形骸,不外如是。”李弘哼了声,还想说两句什么,但突然顾及到单超目前还在禁军讨生活,倒勉强忍住了鄙夷,只长长叹了口气,“算了,不提他们了。”
单超提起酒壶,默不作声地灌了一大口。
“酗酒伤身,少喝点吧。”太子像个小大人一般劝道,“你要是在这宫里久了,就会发现皇宫虽然是天底下最尊荣富丽的地方,却也是最不能纵情任性的去处——你多吃两口喜欢的菜,多陪两天喜欢的人,都会有无数人拿大规矩大道理来压你,更别提多喝两口解闷的酒了。哪有给你一醉解千愁的余地?”
单超心说我把皇后亲外甥揍了一顿,保不准明儿就东窗事发流放三千里了,你们这些皇宫里贵人高雅的烦恼我纵想理解也有心无力啊。
但这位太子一向有些过于优柔敏感,单超就没提这茬,苦笑着岔开了话题:“——皇宫里日子还不好过,那外面无数平民百姓岂不都活在水深火热里了?你觉得外面的人自由,殊不知你身上一件衣服、一双鞋,甚至是碗里的一口吃食,都有无数人愿意用他们忍饥受冻的自由来换呢。”
“又没说出去做平民,”李弘被呛声了也不恼,反而羡慕地看了他一眼:“我要是有单大哥你这样的武功,天涯海角仗剑独行,别说肯定不至于忍饥受冻了,就算忍饥受冻又怎样!”
这就是子非鱼安知鱼之苦了。
单超哭笑不得,摆了摆手示意他别闹,太子却认真道:“你不懂,有时候我真是这么想的。唉——以前还好对小裴说说,以后连对她也不好讲了。”
他提到裴子柳,单超举起酒壶的动作略顿了顿,不动声色道:“为什么?”
李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你连我都要瞒吗?我在人心里原来就是这么食古不化、冷血迂腐的人哪。”
单超:“……”
“小裴都告诉我了。”李弘淡淡道,“那天晚上若不是单超大哥你出手搭救,她这辈子就算完了——裴家把她送寺庙里去关一辈子都算是仁慈的。呵呵,你别以为是开玩笑,那些儒家世族就是这样,归根结底都是我造的孽。”
没想到裴子柳竟然把这要命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太子,到底还是年纪小,对太子充满了天真的信任,不过由此也可以从侧面看出太子的品性在周围众人心里如何。单超不由道:“此事是贺兰敏之禽兽不如,跟殿下有什么关系?”
李弘直截了当地问:“如果小裴没有跟我好,那些人还会盯上她吗?”
单超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他们觉得裴家是想把女儿嫁给我——虽然裴家也确实是这么想的,圣上也有这个意思。因此毁了小裴,也就间接打击到了东宫、打击到了我,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否则小裴一个小姑娘,值得他们算计什么?”
李弘伸手去拿酒壶,单超却把手一收:“太烈了。”
李弘也没执着,叹了口气。
“我并没有特别喜欢小裴,至少……刚开始是不太喜欢的。”李弘顿了顿,说:“但那些算计和交易是圣上、裴家和更多有利益牵扯的人们的,她只是个来陪我的小姑娘而已。久而久之,在我心里她就像是我的小妹妹一样了,没想到这也害了她。”
单超瞥了眼太子,发现这帝国最尊贵的少年脸上竟浮现出和年纪完全不相符的颓丧,想了想便安慰道:“别多心了,万幸最后没事。”
“——万幸。”李弘加重语气重复,冷冷道:“最后没事也是因为有单超大哥你,要是换作我,手无缚鸡之力,外有重重桎梏,我拿什么去救她?百无一用是太子啊!”
这话说得十分犯忌,单超立刻喝道:“殿下!”
太子蓦然收声。
尴尬的气氛足足僵持了半晌,太子才似乎赌气似的,迸出来一句:
“我也没什么办法,以后不亲近她也不理她,这事就完了!”
单超是真的喝多了,脑海中竟刹那间掠过一丝混合着荒谬的讥嘲,那情绪还从他话音里遏制不住地带了出来:“殿下若真的这么想,以后就谁也不亲近谁也不搭理,岂不是谁都害不着,一辈子都干净了?”
李弘当即一愣。
“迫于一时情势而无能为力不算羞耻,但连想做点什么的心都没有,一味消极退缩,又能退到哪里去?”单超不假思索,这番话像是早已被什么人烙印在脑海中一样,自然而然便质地有声地脱口而出:“江山广阔天地浩大,但一个人可以退缩之地不过方寸。如果连应该承担的责任都畏缩放弃了,退到最后只能束手待死,岂不是死得更窝囊?”
太子呆住了,单超也有点发怔。
那一瞬间他脑子里恍惚模模糊糊地闪过了什么,似乎有个熟悉的、冰冷的、高高在上的声音,也在他耳边说过相同的话。
“……万里江山、黎民社稷,但你能退缩之地不过方寸!退到最后不仅你自己束手待死,亦会将所有站在你身后的人拖下地狱……”
“从这一刻起你只能向前,便是连死都要面向正前,你的身后早已无路可退!”
“……”太子嘴唇微微发抖,似乎发不出声音来,半晌才沙哑道:“可……可是我……”
他蓦然住了口,神色中的苍白渐渐被另一种了悟所取代,眼底浮现出几分从未有过的坚决:“你……你说得对,我是太子,怎能有那么窝囊的想法?”
他跳下栏杆,转向单超,认真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近日来连番挫折,是本王钻了牛角尖,所幸有单超大哥提点,我已经明白该怎么做了。”
单超思绪纷乱,一时还没答话,便只见李弘欠了欠身,掉头大步向长廊尽头走去。
他来的时候是一路小跑着的,回去的时候步伐却快而有力,仅仅从背影来看就透出极大的不同。
单超略微怔忪地目送着他远去,脑海中却似乎浮现出另一个身影——那是个年轻人的目光透过无数被湮没掩盖的记忆,深深地望向自己,眼底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失望、果决和破釜沉舟。随即他转身向远处走去,连头都不回,烈日下束起的长发裹挟在斗篷中呼啸扬起,渐渐隐没在了万里黄沙遥远的深处。
单超胸膛起伏,嘶哑地低声道:“……师父。”
他仰头喝空了最后一口酒,随手把酒壶一扔,纵身直上屋檐,在瓦片上轻如鸿毛地借力一点。
——即便如此酩酊落拓,这一纵身却堪称兔起鹘落,连瓦片上的灰尘都没有惊起,便只见他像猛禽凌空而过,径直向清凉殿方向而去了。
·
清凉殿,偏殿。
单超在窗棂下一动不动地站了快半个时辰。
清凉殿本为皇后居所,这几日武后陪着圣上听近臣清谈,在乾泰殿闭门不出,因此没有主人的清凉殿也就去了大半排场,来往宫女太监一个不见。午后换值时侍卫不多,偶尔有防卫远远经过,凭单超的身手,即便带着醉意也能轻易避过。
但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推门进去。
他像是又回到了那个月夜下,肩膀上沉沉地按着谢云一只手,进也不得,退也不得。
谢云在做什么呢?
闲坐中庭,看书喝茶?
还是红袖添香……温香软玉?
单超毕竟还太年轻了,正值血气方刚之年,酒意从脑髓中蒸腾而上,让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脑子。
他下意识摇了摇头驱散脑海中的画面,妒意混杂着狠气涌上心头。单超把心一横,拔剑出鞘,用剑尖伸进窗棂缝中一挑,内侧玉钩啪地一声轻轻打开,窗户无声无息地滑开了一条小缝。
单超两根手指夹住窗角,一打量,里面竟然还挂着厚实的窗幔,外面一丝光都透不进去。
“……”
单超皱起眉,再将窗幔拉开一条极为细小的缝隙,只见昏暗的殿内隐约透出微光,却什么都看不清楚。
青天白日的,这还能是……在干什么?
单超血液似乎凝固了下,几欲咬牙转身走开,但又割舍不去,在原地足足僵立了数息。
不远处传来极其轻微的动静,巡逻侍卫又转回来了,眼下已经没有任何做思想斗争的时间。
单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抬脚那一刻他都觉得自己疯了,但止住步伐掉头离开又万万做不到——就在那电光石火的刹那间,他整个人已从窗棂中翻进了殿内,随即反手关窗,垂下窗幔,外面的侍卫正巧从走廊尽头转了过来。
单超长长吐出一口气,起身望向大殿。
紧接着他就愣住了。
殿上有一张广榻,谢云侧对着他,双眼紧闭上身光裸,盘腿坐在榻上。
按理说隔着这么一段距离,眼睛是睁是闭很难看清楚,但谢云眼睫极长,闭拢时形成了一个非常明显的弧度,单超甚至能看清末梢在鼻翼投下的淡淡阴影。
他长发被一根青缎绑在脑后,没绑起来的几缕就垂落在耳侧。头发和肌肤互相反衬,黑的越发深黑而白的越发素白,就像一尊因为刀工异常凌厉,而显得精致绝伦又高高在上的雕像。
单超眉梢微微一跳,心底才冒头的火热绮念被活生生压了回去。
——谢云身侧昏暗的空气中,正缓缓游动着数条淡青色光带,隐约能看出虎须鬣尾、有鳞有角,就像是几条飘渺的……
青龙!
单超心脏咚咚跳起来,被他强行压了回去,顺着大殿内一级级台阶缓缓走了上去,低声道:“师父?”
谢云一动不动。
“师……谢云?”
还是没有回答。
谢云眼底有淡淡的青痕,面色憔悴疲惫,像是几天几夜没睡。单超伸手一探,只觉他鼻息极其微弱,但仔细感觉却又非常稳定,不像是有性命之虞。
……这是在练功,还是疗伤?
如果是后者,难道他受了什么伤不成?!
单超单膝半跪在谢云面前,伸手就去按他搁在膝头的手腕,想搭一搭脉。然而就在他指尖触碰到谢云皮肤的瞬间,一束光晕突然袭来,凌空化作龙头,对单超猛地一扑!
单超下意识抬手去挡,紧接着掌心就碰到了龙头,天青色光晕像水一样化开了,将他整个人虚虚地一拢。
“谢——”
单超的声音戛然而止,彻骨冰寒顺着光晕浸透五脏六腑,随即直上脑髓,惊起深渊中无数纷飞泛黄的画面。
那些残缺不全的场景一幕幕一帧帧,记忆仿佛走马观花般从他眼前掠过。这一刻昏暗的大殿在虚空中支离破碎,单超眼前闪现出与此刻无比相似的景象。
低矮的土屋中,一个少年坐在榻边,皱眉紧紧盯着榻上沉睡的年轻人。
单超盯着少年熟悉的脸,从脊椎上泛起一阵战栗——
那是他自己!
少年天生眉骨高耸而眼窝深邃,鼻梁直而锋利,很明显能看出日后英俊的轮廓。但他皮肤却早早带上了大漠风沙打磨过的痕迹,几乎看不出因为年纪而带来的幼稚,相反眼底倒有一丝沧桑、紧迫和专注的神采。
如同一头已经舒展骨骼,长出獠牙,正向青壮时代迈进的幼狼。
“师父,”少年喃喃地道。
床榻上年轻的谢云呼吸平稳,毫无知觉。
他面孔比几年后更秀美柔和一些,全然没有朝堂上尔虞我诈出来的邪性和凌厉,熟睡时侧颊看起来甚至有微许的温柔。
少年喉结上下狠狠一滑,缓缓俯下身。
单超的瞳孔骤然张大,恍惚意识到了下面会发生什么,心底有个声音甚至已经破口嘶吼了出来——不要!
千万不要!
但他徒劳的阻止无济于事。
少年颤抖的唇终于落在了谢云嘴唇上,轻轻地贴在了一起。
那是个青涩、克制,又充满了*的亲吻。
少年抬起头,怔怔盯着谢云,胸膛剧烈起伏,分别撑在谢云身侧的双手松了又紧,将床单死死地攥成一团。
“……师父,”他又几乎无声地轻轻叫了句,无形的刺激和罪恶感伴随这两个字,如同细微的电流涌过心脏。
他重重闭上眼睛,终于强迫自己转开目光,起身退后一步,又退了一步,才生怕自己会失控般,转身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因此他没有看见,身后床榻上谢云倏而张开了眼睛。
谢云眼睫下那丝眸光仿佛深潭,潭水表面永远静止如镜。他默不作声地盯着床顶,半晌才看不出任何情绪地,轻轻合上了眼皮。
·
单超眼前雪片般混乱的记忆再次纷飞落下,紧接着星转斗移、场景变换;漠北深处那间小屋在虚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清凉殿内突然响起了“砰!”地一声响。
单超掌心重重撑在地面上,手背筋骨凸出,满心只有几个字。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他早就知道!
“退到最后不仅你自己束手待死,亦会将所有站在你身后的人拖下地狱……从现在开始起你必须往前走,你的身后无路可退!……”
电光石火间单超终于想起了自己当初是怎么回答谢云的:
“——可是,”伤痕累累的少年跪在地上粗重喘息,犹如乞求般抬起头看向谢云,目光绝望炙热又孤注一掷:
“我不想离开这里,也不想往前走,万里江山是他们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只想跟师父在一起,我……我想跟师父永远一起待在这片大漠里!”
——咚咚咚!
“统领,统领在吗?”
单超惊醒过来,骤然抬头,只听殿门又被拍了两下,马鑫的声音在外面毕恭毕敬道:“统领,锦心姑娘来了!”
谢云还是紧闭双目盘腿而坐,仿佛入定般没有任何反应。光晕形成的青龙仍旧在他周围流动,刚才那条扑向单超的青龙已经退出来了,正在谢云头顶缓缓盘旋,洒下无数细小如尘埃般的光点。
单超迅速向周围环视一圈,空旷的大殿中根本没什么可以藏身的地方,抬头只看到房梁。
锦心的声音在外面笑吟吟道:“无事,统领在运功,我自己进去吧。”
门吱呀一声,与此同时单超长身而起,闪电般飞上房顶,身影在大梁间一隐。
就在同一时刻,锦心提着红纱裙跨过大殿门槛,反手关拢门扇,曼妙的身影向谢云走来。
单超居高临下地眯起了眼睛。
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锦心裙裾铺在莲花地砖上,犹如红浪翻滚、摇曳生姿,说不出的风情妩媚;她一步步登上玉阶,来到广榻前脱了绣鞋,赤着白嫩的双足走到谢云身后,充满柔情地叹了口气。
——紧接着她抬起染了鲜红蔻丹的手,在单超的视线中,轻轻落在了谢云后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