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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晨,刚过7点,张丽就领着陶小霜早早地去抽了血。
两人从抽血室出来时,门外靠墙的两条长凳上已经坐满了排队的人,直把同层的其它几个科室衬得人可罗雀了。至于原因,陶小霜觉得可能是因为抽血需要空腹,所以大家都想早点抽完血好去吃早饭吧。
只走了几步,张丽就拉着陶小霜坐下休息,“抽血后,人的血糖会降低,就容易头晕,我们在这坐一会吧。”
两人挨着坐下了。张丽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黄纸包。掀开来,里面包着两块薄荷条头糕,她一手托着纸包递到陶小霜面前,说道:“吃点甜的东西可以升血糖。正好我带了糕团,陶同学,你吃点好不啦?”
陶小霜笑着摇头道:“不用了,张护士,我没头晕。”其实坐下后她就感觉到有些头晕了,但无功不受禄的道理陶小霜还是懂的。
“有人请客,你就别说客气话。快吃吧——要是不吃就是看不上我这点东西好伐?”张丽不由分说地把纸包放到了陶小霜的膝盖上。
“那我就不客气了。”盛情难却,陶小霜对着张丽感激地笑了笑,然后拿起条头糕,咬了一口。半透明的条糕吃在嘴里还是温热的,口感软糯弹牙,中心处薄荷的馅料带着夏日里难得的清凉,她不禁口齿生津。
沪上的条头糕历来就只有手指长的分量,陶小霜两三口就解决了一块。吃完,她把另一块用黄纸原样包好,递还给张丽,“张护士,我吃一块就够了,谢谢。”
张丽也不能说这就是专门给你买的,只能收下来放回了衣兜。
坐了一会,眼见排队的人越来越多,楼道里开始拥挤起来,两人就站起身,离开了这一层。
和张丽分开后,陶小霜慢悠悠地走回了病房。
刚进门,她就看见纱帐里隐隐约约坐着个人。是谁来了呀?陶小霜忙走过去。
帐中人听到动静,转头一看,立刻站起来,跑上前双手搭住陶小霜的肩头,直喊道:“霜霜,你吓死我了!阿爹拉娘,你怎么会病得住院的?”
来人是一个身量高挑的少女,一头短发,上身穿着一件蓝白条纹的海魂衫,下身穿着一条刚刚过膝的背带短裤;一张晒成小麦色的小国字脸,再配上浓眉大眼的英气五官,俨然一个英气十足的假小子。
“宁鸥!”好友来看望自己,陶小霜自然很是惊喜,“我没事了!就是发烧、哎!”说话时,陶小霜突然感觉脚下突然一虚,身体就向前晃了一下。
宁鸥忙拉住她,“霜霜,我们坐床上去说话。”
两人坐在靠窗的床沿上,也不怕热,手拉着手倚着聊天。
“宁鸥,你怎么提早回来了?”陶小霜记得在一个星期前,为了给宁鸥外公作65岁的大寿,宁鸥和宁妈妈坐船去了广州,当时说好是要去十天的。
“我们昨天就回来了,寿不过了——我外公得了肺病,和我们一起回上海治病。”说到这里,宁鸥活泼有力的嗓音明显低落了。
“哦,天呀!鸥鸥,你别担心。吉人自有天相,你阿爷的病会很快就治好的。”看宁鸥沮丧的样子,陶小霜忙安慰她。
“唉,就几天的功夫,外公就瘦了好多,我妈在船上哭了几次呢!”
宁鸥从小就是男孩脾气,性子又急,最见不得谁遇事哭哭啼啼的。无论男女,只要看到有人哭,她必退避三舍。偏偏这次哭的人是宁妈妈,陶小霜完全可以想象一路上宁鸥既烦躁又担心的心情。
“宁叔叔不在家,家里就全靠你了,你要多陪陪你妈妈和外公。”
“我知道,可我就是在家里呆不住啊!”宁鸥抬起小腿一阵乱踢,“我想游泳,我想兜南京路……”
宁鸥是独生女,她爸爸宁鲁是中国和波兰共和国合办的中波国际海运公司的老海员,常年在海船上工作,去年刚升了大副。宁家是一个标准的3口之家,海员的工资本来就高,跑国际航线的宁叔叔又有不少额外的福利,所以宁家的经济条件特别的优越,就是当家人常年飘在海上,家里有个什么事也回不来。
“那、等我出了院,有空就去你家陪你,好不啦?”
“霜霜,我就知道你最好了。你一定要来哦!”宁鸥高兴得搂住陶小霜直摇。
“咳……陶小霜,该吃早饭了。”孙齐圣咳嗽示意后,把饭盒搁在了床旁的矮柜上。
“哦,是孙猴子来了呀!饭拿来,人可以走了。”宁鸥蹦起来,劈手就把饭盒夺了过来。
为了给陶小霜送早饭,孙齐圣起了个大早,等在医院门口,卡着点把来送早饭的程迎军截了下来;结果一路跑上3楼,他人还没进305病房,在走廊上就听见了宁鸥的大嗓门——这电灯泡居然提早回来了!
自从陶小霜对宁鸥说了她和孙齐圣两人的事后,感觉好朋友被带坏的宁鸥只要见到孙齐圣就是各种不满、各种挑衅。
既不能揍,也不能开嘲讽,孙齐圣只有一招可用了,那就是——不理她。于是他绕过宁鸥,在陶小霜的旁边坐下,直把宁鸥气得大喊:“孙猴子,你抢我的位子!”
陶小霜扯扯宁鸥的衣服,“鸥鸥,坐下吧,我饿了。”
“哦,好吧”,宁鸥在陶小霜的另一边坐下来。
昨天吃了两顿稀的,徐阿婆今天给做的早饭就换成了蛋炒饭。陶小霜边吃边问孙齐圣,“我哥呢?”
“大朱和眼镜拉着他打牌”,孙齐圣说着扫了一眼宁鸥。他一大早把俩人叫醒拖来医院,就是为了缠住程迎军,好让他和陶小霜单独待一会儿,哪知道还有个早回来的宁鸥出来碍事。
感觉到那眼神里满满的嫌弃,宁鸥一边磨牙一边拿眼去瞪孙齐圣。
孙齐圣照例不理她,见陶小霜吃得急,就转身去翻抽屉,拿出一个军用水壶,扭开来递给陶小霜,“喝点酸梅汤。”
宁鸥伸着脖子去看那拉出半截的抽屉。只见抽屉里放着几个渗出油渍的牛皮纸袋,她还闻到其中一袋有万年青的葱香味——那是一种上海特产的陶小霜从小到大都很爱吃的葱油饼干。
她的心情有些纠结,一边觉得孙齐圣对霜霜好像也不错,可一边又觉得16岁就早恋肯定是不对的。
陶小霜起得早,肚子早饿了,于是一口气就吃下了大半盒的炒饭。吃完,口渴的她接过孙齐圣递的水壶,仰头喝了几口,眼角瞟见宁鸥探头,以为她也渴了,就问:“鸥鸥,你要喝吗?”
“嗯”,宁鸥接过水壶,闷闷的喝了几口,陶小霜这时也发现孙齐圣买的几袋好吃的了,她拿出来分给宁鸥和孙齐圣,嗜甜的宁鸥吃香脆饼、糖麻花、孙齐圣则是荠菜春卷、葱油饼干,两人总算消停了。
一边吃饭,陶小霜一边在心里估数,从昨天的芙蓉蛋到今天的蛋炒饭,二舅家这一旬的蛋票都用在自己身上了。
这两年里,因为受到全国铁路运输时有中断的影响,上海的物资供应总是处于时多时少的窘迫状态——少的时候很多,多的时候很少。
这种物资供应的窘态自然也表现在蛋票上。
因为夏季是禽蛋的淡季,所以今年的梅雨季后,每月里的蛋票对应可买的鸡蛋从一斤半减到了一斤二两,而且票要一月一发——月初发下联单的小三张,分为三旬用。比如8月发的票,1日到10日用上旬票,可买四两,11日到20日用中旬票,也可买四两,以此类推;一个月内,旬票可以挪后用,但不能提前用。
按照这个规律,陶小霜轻易就算出这两天为了给自己做病号饭,二舅家里8月中旬的蛋票是用完了的。
蛋票是由居委会按着户口发放的。发放时,户口又分为大小户,5人及以上的家庭是大户,5人以下的则是小户;大户是上述的一斤二两,小户少二两,只有一斤。二舅家是大户,但户口上只有6口人,陶小霜的户口跟着母亲落在高家,程迎军则按政策是临时户口。
又因为城市居民的粮食关系是跟着户籍走的,所以陶小霜在二舅家住了9年,她的所有票证都是先发在高家,再由母亲带给她——别人是一次分配,到陶小霜这里就是两次分配。
高家不会扣下她的票,但也不会‘调剂’票给她。哪家哪户没有个大病小灾的时候,所以像她这次一个人吃了一家人一旬鸡蛋的情况,其实在这个年月里很常见;一般类似的情况发生后,都会在家庭内部进行调剂——也就是一家人扯着用,实在不够的话还可以在亲友间再借一点。
但发生在陶小霜的身上就不行了!
如果是两天前,事情会这样发展:徐阿婆根本不会向母亲提起蛋票的事,二舅和二舅妈也会认了这损失,可陶小霜怎么能搞浆糊呢,她只会两个月都不碰鸡蛋,直到把‘债’还清。
而现在嘛,只要再等上几天,她就能轻松还上‘债’,几张蛋票算什么,以后就连鸡蛋——她都能想买就买、想吃就吃!不止鸡蛋,大肉、荤油、水果、糕点,以后她都可以尽情的吃!吃饱!吃好!
想到这里,即使两世为人,前世还曾在上海滩见过些世面,陶小霜也不禁心头火热。长期以来半饱不饥的日子就要结束了,陶小霜不禁在心中长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