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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我很诧异自己这么快就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做出这些事情后依然如此平静。杀第一个人时,我以为自己会崩溃,会发抖。曾在药铺给那些泉州城里的游侠治病的时候,听过有人吹嘘自己第一次杀人的感受,他形容那是一种地狱般的磨练,会不由自主地发抖,甚至还会恶心呕吐。“但杀过人后,就再也不一样了。”我到现在都记得他说这句话时的得意和狠戾眼神。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杀人,既没有新仇,也没有宿怨,而且还是那种没有反抗能力的人。身体内没有任何激烈的情绪来阻止我这样做,直到现在我也觉得自己做的没错。我想,这是因为我知道,我必须这样做。因为我想活下去。
蛟爷又喊我过去,看样子阿娣的状况好像有些不妙,她躺在蛟爷的怀里说起了胡话,我赶紧拿出银针,想像以往那样让她安静下来。但这次她却仍然在迷糊中不停的扭动喊叫,也许是之前的血腥一幕对她的刺激太大了。
我心急如焚,一边注意着别让银针断在阿娣身体里,一边嘴里说着好话哄她。挨了几分钟,她才没有继续呻吟,好似睡了过去,我已经累的满头大汗。蛟爷紧紧把阿娣搂住,那种无能为力的沮丧之下,能看得出他对这个女儿其实是有多么的疼爱。
我看向远处,刚才小小的一些骚动过后,深夜的海面已经无风而动,掀起了轻微的皱褶。我长出一口气,真切的感觉到为什么淘海客会说阿娣就是一个炸药桶。之后的日子,这姑娘会是一个最大的麻烦。
收拾妥当后,我躺了下来,周围的呼吸声沉重,不时伴随着几声打鼾声,我不知道时间,但看着墨色浓重的天空,大概天也快亮了。今夜真正能睡着的人应该不多,这些鼾声是蛟爷发出来的,但我觉得,他这个枭雄一样的人物自从船毁后就显得心事重重,他的鼾声,很可能是装出来让其他人安心的。
睡梦中的蛟爷,看上去比平常苍老憔悴很多,就像一个普通的中年渔民,一脸坦然安详。看样子并没有被良心折磨,如此,我也就坦然了。
叹了一口气,我开始想一个最要命的问题,它摆在我的眼前,让人无法回避,那就是,接下来,我和七哥该怎么办?
船失去了动力,我们接下来的行驶方向,都要靠老天爷来决定,运气好的话,我们也许还有机会飘回陆地,运气不好的话,我们也许会飘进大洋深处,永远靠不了岸了。
我不会打渔,也不够强壮,唯一会的只是一些医术,也许在船上还会有些用,总体说来不太妙。想到这里我几乎一筹莫展,已经没法继续思考下去,看来只能紧靠这蛟爷这颗大树,靠他的经验,才可能有些活下来的希望。
当夜我带着这种焦虑睡了过去,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抗下来,但我必须去抗。只是没有想到,麻烦竟是来的如此之快。
第二天等我朦胧地醒转,第一时间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昏暗的船舱里点起了火把,所有人的脸色都很奇怪。
我心里正在盘算这一觉睡了多久,怎么天还没有亮,又看见全叔和黑皮蔡都老老实实的坐在周围,眼神中没有了之前的那种跋扈,取而代之的是恐惧。我扫过去,发现七哥,甚至蛟爷的眼中都是深深的困惑和担忧。
“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禁开口问道。
七哥就道:“闽生,你去外面看看。”
我应声往舱外看去,发现黑暗中一片混沌,整个海上起了大雾,那雾极为厚重,已经将整艘船包裹起来,一时间什么都无法看见,整个空间全都被灰白色的雾给填满,我伸出手去,手就完全埋进了雾里,说不出的压抑和诡异。
四周除了船只在水上的漂流声,再也没有任何声音,我突然起了一种错觉,我们现在其实已经不在海上,而是不知不觉间漂向了阴曹地府。
我压抑着心慌的感觉,疑惑的问道:“这雾是什么时候起的?”
全叔坐在角落里,听到我问话就道:“我们醒来之后也就这样了,不知道是怎么个鬼回事。”
我看了雾气:“奇怪,昨天还能看到星星?”伸手去摸了一把。就发现雾气特别的浓密。回头看他们,就问道:“这雾气有什么问题,为什么你们都垂头丧气。”
蛟爷慢慢道:“海雾很麻烦,有些雾气一个时辰,长的雾气一个两个月都不会消退,这雾气是在我们四周升起来了,神不知鬼不觉,如果是长雾,那我们会被困在这里很长时间。”
我听了一下明白,就道:“那怎么怎么办?有什么办法?”
蛟爷微微摇头:“只有等,希望只是一场短雾。”
接下来大家都没有说话,似乎在等待天亮或者雾散。可我们呆坐了很久,雾气依然浓重,丝毫没有将要退散的征兆,也没有阳光驱散黑暗。
很快就到了以往给阿娣针灸的时间,她依偎在蛟爷怀里,双眼紧闭,身体微微抖动着,到现在还没醒来。
这个时候,我看着阿娣紧紧闭着的似乎不想再次睁开的双眼,忽然就起了一个念头。
我走到蛟爷身边,试探着问:“蛟爷,要不再让我给阿娣看看?”蛟爷却缓缓地摇了摇头,七哥招呼了我一声,我疑惑地坐到他边上,发现大家都盯向了阿娣,流露出焦躁的情绪,他们应该也发现这场雾有问题了。
如果痛苦能引起风暴,那恐惧,是否会产生大雾?
这场雾气来的那么莫名其妙,和那些奇怪风浪一样,很难不让人那么联想。不过,我不敢确定,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况下,对阿娣是一种很大的伤害。而且蛟爷也不允许。我不敢在这个时候再起什么纷争。
我没有再做什么举动,只是安静的等着,一边祈祷,我的想法是错误的。
在迷雾中的时间过的极其枯燥,人就是这样,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感觉一分一秒都极其难捱。无聊中我开始有意计算时间,方法很简单,就是默念一些药方。以前叔父考教我时经常用的一个方式就是让我背药方,一炷香的时间背上来二十个是合格,差一个或者说错了一味药就抽一个板子,那时候总觉得一炷香的时间太快,总是背上十几个就烧完了,为此没少挨打。
但在这时,时间仿佛已经停顿了。我前所未有地仔细缓慢地背着药方,不是简单的把名字念出来而已,而是在脑海里一笔一划写下各味药的名字,剂量,还有其他注释。只要写错了一个笔画,我就会重新计算。很快,我就陷入到忘我认真的境界里去,每背下一个方子,就弯下一根左手的手指,五根手指都记满了,就用右手的指甲在旁边的木头上刻一道划痕。
我麻木的背着方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所知道的那些药方已经被我默写了无数遍,直到这种机械的动作让我再也无法忍受,再也不能保持平静的心情,就开始低头数起划痕来。我数的很慢且非常仔细。一连数了三遍,发现一共有62道。
抬头看了看,入目之处依然是一片灰暗,我的心里有些绝望。
之前我怕失去时间的概念我会产生错觉,所以特地选择一个字一个字的默写,就算按照叔父原来对我的要求,背出20个方子算是一炷香,差不多四柱香就是一个时辰。那么这62道划痕代表了至少12柱香,也就是起码3个时辰。
这么久过去了,天早就已经应该大亮了,可我们周围,那浓重有如实质的雾依然粘稠的包裹着我们,抬头努力看去,比起之前好像只多了一点点亮光而已。我说不好是真的太阳已经出来了,还是因为这妖异的雾气把我们依然裹在其中,已经没有日和夜的分别了。
全叔他们显然没有我这么好的耐心来计算时间,我默写方子的时候,他们就开始轻声聊天,后来停歇了一阵子,时不时问我过了多久。现在虽然我不确定到底过了多久,但他们脸上的表情告诉我,他们已经有点按捺不住,只是没有直接表露出来。后来见我停下,七哥就道:“闽生,东西要重新分过,蛟爷让你和我带头一起盘点船上剩下的东西,看看有没有东西能做个竖桨。”
我点点头站起来,和其他淘海客一起翻找起船上可用的东西,翻找的过程中,七哥忽然小声问道:“闽生,你说实话,这雾是不是和那个小姑娘有关?”
我心里一哆嗦,看了看其他人,觉得不方便在淘海客面前说阿娣的古怪,就也小声道:“我不知道,也许有关。”
七哥停了一下,继续翻找着,小声道:“你是唯一的大夫,你就说,假使是那个丫头引起的,你能不能治好?”
我有点不安起来,支支吾吾道:“不敢肯定,但是既然之前我能压住风浪,我想应该赢面很大。”
他听完就点头,神色若有所思,我就问道:“你想干什么?”
“现在还说不好。”他面色说不出的奇怪,想了想,继续整理东西。说道:“你别管这些,先整个桨出来,看看能不能划出去再说。”说着就走开了。
我看着他,走向船尾开始整理,看他似乎没有找蛟爷的意思,才慢慢的放松下来,跟着他后面一边整理,,但是我明白,这种僵持,持续不了多久了。
经过仔细的盘点,船上的家当一共有:密舱前面船首位置的淡水舱里还剩下有十五分之一的淡水,所幸的是,密封的淡水舱没有被雨水、血水和海水污染,大概还够七个人一天一杯喝十多天的样子;另外还有一些为数不多的刀鱼,也不知道能吃多久。
除了食物和水之外,另外还有阿娣的饭碗两个,已经被用来制作成了船帆的床单一条,它正带领着我们离开那片遇上日本人巡逻艇的海域,往哪儿去却说不准,因为我们没有舵盘,只能顺风飘荡;倒是死掉的邱守雄留下的小皮箱还在船上;武器倒是不缺,鱼棱也就是长鱼叉有两条,匕首二把;我随身带的藤箱一个,里面有些制好的丸药,以及一些衣服,大部分已经分给他们了,此外还有银针盒一个,里面有银针数十根;另外还有火柴两盒。其他的没用东西,比如银元和钞票若干,现在这些玩意儿没有一个人会去多看一眼。最后,就是还没有扔下去的七八块压舱石,船头的舱板上,还留下了一只沉重的大铁锚。
这些东西里没有任何一件可以用来做桨,七哥用一些烂木板和鱼梭,做了一只小小的“桨”,尝试着划了一下,发现在水中根本承不了力,划了几下,木板便会脱落,船几乎没有任何的方向变动。这做桨的想法,就此彻底破产了。
我万分沮丧,再看见全叔他们的眼神开始不加掩饰的盯向蛟爷怀中的阿娣时,我知道船上的安静即将被打破了。
第一个打破平静的是全叔,好像是这么长的时间里,他终于积蓄够了足够的勇气,他来到蛟爷面前,开口对蛟爷说道:“蛟爷。”
蛟爷正在闭目养神,睁开了眼睛。全叔顿了顿,继续道:“这浓雾,会不会是阿娣……”
蛟爷抬起头,只是深深地瞪了他一眼,全叔就住了口,有些尴尬。但很快,他就吞了一口唾沫,仿佛下了什么决定,很艰难地继续说道:“蛟爷,您该为这船上其他的人考虑一下……”
“住口!”蛟爷暴喝一声,说道:“阿娣已经受了太多的苦了,你们不要所有的事情都归到她头上。”
全叔支支吾吾道:“但是蛟爷,咱们被这雾困在这鬼地方已经这么久了,再等下去只有死啊!”
蛟爷并不看他,声调转缓:“这片雾是有些奇怪,但我们的船还在走。”说着,从地上捡起一根长长的木条,伸向船舷外的海中,握着木条一端的手伸向全叔:“你自己感觉船是不是在动,有什么好担心的?”
全叔并没有接过木条,只是看这蛟爷道:“船是在走,但雾气一点也没有变化,很明显它也在跟着咱们走,我们怎么知道我们是在朝哪里走?说不定最后飘到日本区了。”
蛟爷眉头皱了起来,显然已经没有耐心了,用力道:“这个季节洋流就是往菲律宾去的,运气好的话,只要顺着海流的方向漂流,福昌号就会到达南洋,只是这条床单当船帆太小了,恐怕最少也要二三十天才能到。你要担心的是,怎么让我们活到那个时候。”
他的伤腿虽然止住了血,但我没带着伤药,伤口只能一直红肿着,就算尽我所能,也只是让伤势恶化的速度减慢了一些。所以蛟爷一直是坐着。
我无法分辨蛟爷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全叔也僵在了那里,没有说话,船上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尴尬。
而蛟爷说完之后,也没有再开口,也不知道安静了多久,七哥打破了沉默,他站起身道:“既然蛟爷说得这么肯定,我们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先去叉点鱼。”说着,转身就走到船头了。
我松了口气,但是我的感觉却有点奇怪,刚才蛟爷的话,应该不只是字面上的意思。
这个季节洋流就是往菲律宾去的,运气好的话,只要顺着海流的方向漂流,福昌号就会到达南洋,只是这条床单当船帆太小了,恐怕最少也要二三十天才能到。你要担心的是,怎么让我们活到那个时候。
蛟爷说了南洋,没有再提还愿的事情,看样子好像放弃了这个想法,我不由想起之前他说的事情,如果还愿的时间一过,不知道阿娣会变成什么样子。
比起被困,这件事情却是最让我焦虑的。
几天之后,我们已经逐渐习惯浓雾的伴随。它仿佛是在跟着我们的船走,虽然依然如影随形,但不再像开始时那么让我们惊恐。我们的视野范围不知何时已经能看到船外大概十丈左右的距离,这点距离对于好像没有尽头的大海简直是微不足道,但对于我们来说意义非凡,至少那种强烈的压抑感和方向感完全封闭的痛苦感觉减轻了很多。
之前我最为担心的食物和水的问题,在淘海客眼里,反而是不在话下的简单事情。七哥教会了我们使用鱼棱在海里叉鱼,船边的海里总是可以看到着各种各样的鱼儿,有的细如手指,大的足有大腿粗细,蛟爷告诉我们,这都算是小的,海里有许多鱼动辄上千斤。叉鱼是一个技术活,每每看到鱼儿就静静跟着船边游动,仿佛静止一样,但在朦胧的雾气中,一叉下去总是落空,蛟爷又告诉我们许多窍门,比如要往眼睛看到鱼的位置偏一点的地方扎下去,这样反而容易得手。
我学的比黑皮蔡和全叔要快的多,这两个家伙冒坏水捅人倒是厉害,但捕鱼这种事始终笨手笨脚的学不好,全叔有两次还差点把鱼叉给掉进水里去,被蛟爷大骂一顿。
很快七哥和我就成为船上捕鱼的主力,经常就是我们两个在拿鱼叉不停的叉鱼。我始终有一种极度不安全的感觉,这样努力打渔,只是想让自己在其他人眼中变得更有用,想努力成为船上不可或缺的一个角色。
而饮水的问题是蛟爷想出的办法,他让黑皮蔡把邱守雄的把那个精致的皮箱给拆了,用里面贴着的那层透明的油纸和船上存留下来那个阿娣的碗,利用炎热的天气,可以制造出一些淡水,这个办法让我心生佩服。不过唯一的缺点就是太慢,一天也制不出一满碗水出来。不过好在船上人不多,又严格控制大家的饮水,再加上抓到的鱼大多是生吃,鱼肉里的汁液可以暂时缓解一下干渴的感觉。
对于完全没有这种悲惨经历的我来说,其他一些之前根本没有想到的问题,反而是更加要命的。那就是船上的人的改变,信心和希望如双手捧起的水一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流失,而一些我说不出来的情绪在悄悄滋生,也许是因为蛟爷那句奇怪的话,也许是因为钟的态度。
虽然蛟爷说我们一直这样顺着洋流走,一定能到达南洋,可现在谁也说不清楚船到底漂流到了什么位置。我首先发现奇怪的地方就是这片海水,现在正是盛夏,但是海水却像刚融化的雪水一样冰冷,我们晒着太阳的地方热得流汗,贴近密舱底,就觉得冰冷。而且海水的颜色比经前见到的颜色要深很多,带着深沉的黑灰色,连海和周围的雾气颜色都和原来有些不一样了,整个世界变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奇异,盯着海水看的久了,我会有一种错觉,我眼前看到的仿佛是一张版画。
我悄悄把我的感觉告诉了七哥,他说他和我的感觉一样,说完的时候我们都不约而同的看向阿娣,这个姑娘在第三天的时候终于醒了过来,但至今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发高烧打滚,只是有时候会坐在船边,对着海面发呆。
让我觉得惊异的是,船上艰苦的生活仿佛没有对她产生太多的影响,甚至她的一头长发变的更黑更亮,看着她坐在船边面朝大海半浸在雾气里的背影,有一种让人心颤的妖异美感,仿佛她就是主宰面前这片灰暗海水的女神。
出事之后十天。出现了新的问题。
因为之前粮舱底里的刀鱼干被烧掉许多,能吃的都被我们抢出来了,里面只剩下一些无法食用的,这些用盐渍过的鱼肉本来是很难腐烂的,但被血水和雨水浸泡过后,这些残存的无法食用的刀鱼干开始腐坏。再加上我开始学打鱼时,怕没有吃的,叉上来不少的鱼,都堆在船上,它们在炎热的天气里也开始变质,船上逐渐变得臭气熏天。直到阿娣说好臭的时候,我们才都意识到这个问题,于是大家一起动手,把烂掉的鱼肉全部扔进了海里,其他能吃的都用棍子穿起来,架在船板上,希望能够尽快风干。
烂掉的鱼干扔进海里后,却引得海面一阵骚动,很快就引来各种各样的食肉鱼,我们趴在船舷上看着那些追逐着刀鱼干的鱼,有石斑鱼,魔鬼鱼,鲈鱼,一拨一拨的,争先恐后围上来争食,我忽然想到,如果人被扔下船去,这些贪吃的鱼是不是也会群起而上,把尸体给吃掉?这想法让我有些恶心,赶紧从脑子里赶走。
七哥从中捉到一条叫不出名字的大鱼,大概有三十斤的样子,他让我将鱼剖出来,把没吃完的鱼肉割成一条一条的放在船板上风干,之后继续转身去捉。
但是之后却没那么好叉了,原本靠近船边的鱼群突然仓惶逃窜起来,海里的状况似乎变得不太一样,没过多久,从深深的海底下面,传来以前在船上曾听到过的那种声响,就像是巨人从海底走过来,发出巨大的脚步声。接着一团黑影逐渐从海底浮起来,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转过身,发现阿娣正趴在残缺不齐的船舷上,望着渐渐靠近的阴影,一脸的期待。
黑影逐渐接近,透过海水,我能清晰地看到它,像一只放大了的魔鬼鱼,两边伸出去展开很大的两翼像翅膀一样扇动,巨大的头部上面圆睁着两只黑沉沉带着怨恨的眼睛,下面是一张尖尖的大得不成比例的嘴,一张开嘴显得它的整个身体就只有嘴巴这一个器官,大嘴里上下两排全是像锋利的匕首一样的牙齿。我眼睁睁地看着它张大嘴,将面前的大小鱼包括海水全部吞进去,然后有海水从牙缝中喷射出来,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可怕的东西,什么鬼啊神啊的惊悚度完全不能跟眼前这个诡异巨大的东西相比,而且这是我已经确定了,这就是原来福昌号没有毁掉之前见过的那个黑影。那个大得可怕的黑影子,以前在风暴来临时,出现过好几次。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瞳孔放大,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远离船边,想要离这个鬼东西远一点。其他人和我反应差不多了,只有蛟爷忽然说了句:“它比十五年前更大了。”
我奇怪起来,问道:“蛟爷,这是什么?你见过?”
“吞噬兽。”蛟爷说道,“被那些食肉鱼吸引来的。传说它身体的一半就是自己的嘴,它吞噬一切经过所遇到的活着的鱼或者海藻,这是从很久远的上古时代侥幸存活下来的怪兽,它的身体除了外面的皮肉,其他就只有一张大嘴和一个不断长大的胃,它一辈子都只吞噬不排泄,它的一生就是在不断的吞食中长大,直到最后因为吃得太多身体承受不了自己的体重而把自己撑死。”
“这是一种鱼吗?”我问道。
“不是,其实只是很多的小虫子聚集起来的,沿途吃光所有的东西,千万不要把手伸到水里去,让它们吃光船附近所有的东西,它们就会走的,它们不吃木头。”
我点头,蛟爷又道:“这东西又出现了,那艘船应该就在附近,看来,海神把我们带回来了。”
我这才知道,十五年前,当蛟爷他们来到这片海域,碰到这艘奇怪的船的时候,同样也遇到过这东西。
如今已经十五年过去,在这片大雾中,海流似乎将我们重新带回了这片海域,蛟爷说,也许这是一个巧合,十五年一变的洋流正好在这个时候将他们重新带入了这个奇怪的海,但是他更愿意相信这是神迹,是海神将他们带了回来,给了他们还愿的机会。他看向阿娣,忽然就放松了下来。
“只要跟着洋流走。我们就一定能到那艘船,这和十五年前一样,现在你们看到了吧,不用怕了吧。”蛟爷道:“这吞吃兽,就是海神让我们安心的信号。它在保佑我们。”
说着他大笑着跪了下来,对着雾气开始祷告。
我和七哥互相看了一眼,又看了看黑皮他们,黑皮蔡就道:“蛟爷,可是您还了愿之后,海神负责不负责把我们送到南洋?”
蛟爷道:“海神一定会保佑我们。”
我不置可否,真的是这样吗?连人都不能相信,我如何相信虚无缥缈的神话,但是也没有办法,看这蛟爷的样子,现在什么也听不进去。
我们等着吞吃兽吃完这些鱼类,也不敢继续往下看。我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时间过的又漫长又短暂,船身时而震动,好像是虫子撞上了船底。但是,慢慢就平静下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七哥喊了一声,我们探头,就发现海下面那个恐怖的家伙已经不在了,但是船附近的海面上不停涌上了紫黑色的汁液,看上去非常恶心。
惊疑之下,大家仔细检查了海面,以确定那家伙真的走远了。除了海面上浮起的那疑似吞噬兽血液的紫黑色汁液之外,吃水线附近的船体发现了许多蠕动的黑色虫子。七哥抓了两条上来,每一条肉滚滚的都有小指那么粗,嘴巴很小没有脚和肢体,全靠身体的蠕动爬行,难道是吞噬兽的原型?蛟爷说的虫子。
我想到这里一阵恶心,全叔却马上说等一下,这东西能救我们一命。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道:“来日方长,也不知道海神还要带我们多久,这个虫子肥大的很,扔了可惜,不如用它们当鱼饵,说不定能会钓到大鱼。”说完压低了嗓音:“蛟爷现在已经魔怔了,他的话不一定能听,我们得自己留点儿神。”
我看着他的表情,就知道他不是开玩笑,心中暗叹。
这件事情之后,蛟爷就什么都不管了,每天只管在船头祈祷,似乎觉得已经万无一失了,只要等在船上,海神就会带他到达想去的地方。
可是海神不肯提供食物,一切都得我们自己去叉,但是奇怪是,自从吞食兽游过之后,我们船四周再也看不到什么大鱼,似乎这片海域的鱼被吃光了。几天之内,我们什么都没有叉到,最后连小鱼都看不到,气的黑皮蔡直骂娘。
最后想起船上找到的那些虫子,万般无奈之下,于是把上次那些黑漆漆的肥大虫子钩住扔进海里钓鱼,然后把渔线拴在船舷边上。
过了一会儿,我试着提起一条鱼线,居然钓上来一条非常奇怪的大眼鱼。这条鱼大概有十多斤的样子,和我们之前所看到的任何鱼都不一样,它浑身雪白,而且没有鱼鳞,最奇怪的是它的眼睛非常的大,而且没有眼白,整个眼睛都是深紫色。我又去提其他的几条鱼线,居然都有收获,而且全是这样的鱼。
这种奇怪的鱼看起来似乎很好吃,本来对鱼肉已经失去兴趣的我感到胃里的火烧感觉,饥不可耐的赶紧把鱼剖开,却发现鱼肚子里鼓胀胀的全部是金黄色的鱼卵。
我尝了一点点,发现味道非常的鲜甜,那些鱼卵大概有米粒大小,吃起来很有嚼头,像是橘柑一样。而且这种雪白鱼肉的味道,是我们一致公认吃过这么多海鱼里,最鲜美多汁的。
这是上船一来,我们吃的最开心的一餐,大家都食欲大发,放纵了一回,每个人都吃得肚子鼓胀,吃饱了后大家身上似乎也有了活力,话也多了起来。我想,这是好兆头。
当天晚上,我因为屁股上火辣辣的疼痛而在后半夜醒来,头顶上满天灿烂的星星,凉爽的海风让我觉得嘴里一阵发干,我忽然生出一个的念头,如果这个时候,能有一杯温热的茶水饮用,不知该有多美好啊。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再也挥不去,就在我正幻想着茶水的甘美时,忽然发现手边真的出现了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我伸手拿起来,感受到手里茶水的热气扑在我的脸上,正准备喝上一口,忽然下意识的觉得有什么不对。
我在福昌号上,怎么会有茶?而且浓雾消散了吗?为什么我能看到星空了?这个念头一起来,我猛然惊醒过来,然后就听到旁边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转过头,看见朦胧中的雾中,船舷另一边的阿娣轻轻爬起来,慢慢的像是随着音乐节拍在跳舞一样走着路,她伸出双手跳过船板上的压舱石时,感觉就像她在飘逸地飞翔,她悄悄地像是小心翼翼,不发出一点声音,来到我面前,面无表情的看了我一眼。我在星光下睁大着双眼看着她,她的脸明明是对着我的,但是眼神空洞,没有聚焦,就好像却我视而不见,这景象让我觉得万分恐怖。
阿娣就这样注视着我,表情呆滞却带有一丝诡异的安详快乐,好像睡着了正在做着一个美妙的梦一样,只是她的眼睛一直睁大着,闪动着像星星一样的光芒。最后她似乎是叹了口气,离开了我的身边,慢慢地走到船舷边,向天上伸出双手,嘴里喃喃细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她就这样边念边爬上舱板,一步一步地往海里走去。我大骇之下,赶紧上去抱住她,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却没有挣扎,对我幽幽道:“岛!岛!”
阿娣的声音很奇怪,我顺着黑皮蔡手指的方向望去,我呆住了,黑暗中居然有一团发着荧光的绿色,我揉了揉眼睛,没错,虽然那绿色似乎很远,但在这黑蓝色的海水中还是格外打眼。难道真的是个岛?
可是这岛,怎么会在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