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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歆月的突然昏厥让周围的三个人都吓了一跳,看她直挺挺的向后倒,孟靖谦更是一个箭步冲了上去,眼疾手快的将她揽在了怀里。
“月儿?月儿!你醒醒!”他有些急切的拍着她的脸颊,看她脸色一片苍白,心都被揪紧了。
他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对她影响很大,却没想到她竟然会反应这么强烈,以至于他都有些后悔告诉她真相了。
一旁的云若初急忙道:“孟律师,你先把她放平在沙发上,然后掐她的人中。”
孟靖谦立刻按照云若初说的办法去做,让颜歆月平躺在沙发上,解开她衬衣最上面的纽扣,让她能呼吸通畅,又用力掐她的人中,好半天之后颜歆月才慢慢转醒过来。
他做这些的时候,云霆就在一旁心急如焚的看着,眼中满是焦灼和担忧。对这个人生中第一次见到的女儿,他本来就已经是满腹愧疚,特别是第一次见面就让她受到这么大的打击,他更是觉得懊悔。
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有些后悔跟颜歆月相认,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打扰她的生活,不知道会不会好一些。
颜歆月缓缓睁开眼,孟靖谦这才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将她扶起来靠在自己肩上,又端起水杯地给她,关切道:“赶紧先喝口水。”
她乖顺的喝完了那杯水,喝最后一口的时候大概有些急,一下呛在了气管里,顿时剧烈的咳嗽起来,水也咳出了一些。
孟靖谦本能的去抽桌上的纸巾,可是云霆的动作比他还要快一步,接着云若初也体贴的递上了她的手帕,颜歆月怔怔的看着面前一下伸过来的三只手,连咳嗽都忘记了。
她呆呆的看着对面的云霆,却在他沧桑的眼中看到了慈爱和关心,迟疑半晌,她还是礼貌的接过了他的手上的纸巾,小声道:“谢谢您。”
云霆有些喜出望外的看着她,“不谢不谢,你别这么见外。”
颜歆月细细的擦干嘴角,低下头沉默着,而周围的几个人也都不说话,就这么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眼中都是满满的关心。
半晌她又抬头看向云霆,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仔仔细细的打量着。不得不说,她和云霆确实长得很像。从小别人就说她的眉眼和鼻子都随了母亲,是江南女子那种秀气柔美的样子,带着一丝我见犹怜的古典美,一颦一笑都极有韵味。而嘴巴和额头大约是随了父亲,特别是嘴唇,虽然饱满却很削薄,她记得很小的时候母亲喝醉的时候曾凝视着她的嘴唇,呢喃过一句话:薄唇男子最是薄情。
那时她年纪尚小,不明白母亲话中的意思,但后来便想明白了,母亲大约是在怨怪那个抛弃她的男人。
颜歆月用最快的时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组织好语言之后才缓缓开口,将信将疑的问:“您真的是我父亲?”
“是。”云霆坚定地点头,搓了搓手有些局促的说道:“那个DNA鉴定结果,你已经看到了。除了这个,还有就是你脖子戴着的那条金项链,那是当年我送给你妈妈的,如果你不信,可以摘下来看看盖子里是不是有一句诗。”
颜歆月听从的摘下脖子上的项链,这个是母亲离世前留给她的,纯金打造的更是显得有些俗气,多年来因为这条链子,她时常被人嘲笑老气,但这么多年她仍然固执的贴身戴着。
项链是很古老的心形款式,打开里面是一个表,但是早就已经停了,她拿到钟表店去看过,修表的师傅说里面的机械是外国进口的,他不敢换,怕给弄坏了,后来她也就没有再动过这个念头,让那个表的时间永久停留在了母亲离世的那一刻。
她曾经无数次的翻弄这个项链,可是却从来都没发现过里面有什么字啊!
颜歆月有些狐疑的把项链拿在阳光底下,眯着眼睛仔仔细细的观察起来,好半天之后才终于在上面看到了上面有两行小字,那是很小很小的两行字,大概是母亲以前总是抚摸这行字,上面的字迹都有些平滑了,不在强光下看根本看不到,也难怪她以前从来都没有发现过。
那是一句诗,出自《古诗十九首》里面的一句——
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
而她的母亲,名字就叫做颜如玉。
云霆叹息一声,感慨般的说道:“当年我第一次见到如玉,是在江南的一个小镇上,我去那里采风,没想到就遇上了她。听她说出自己的名字之后,我第一反应就是想到了这句诗,甚至还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了一番,她的相貌和气质,真真是当得起‘颜如玉’三个字。”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满是对过去的怀念和神往,再加上他虔诚的神情,倒是一点都不让人觉得他虚伪,反而是觉得很悲伤。
颜歆月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您很爱我母亲吗?”
云霆微笑着重重点头,“很爱。”
孟靖谦下意识的看向一边的云若初,本以为她或许会嫉妒和不满,可是她眼中却没有半分敌意,反倒是带着发自内心的笑,祝福般的看着颜歆月。
颜歆月咬了咬唇,有些怨念的说:“可是您从来没有看过她。”顿了顿,她又补充了一句,“也从来没有来看过我。”
云霆脸上露出了浓浓的抱歉和内疚,叹息道:“对于这件事,我感到很愧疚。可是小月,这二十多年来,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竟然还有个女儿。而你母亲,也从没找过我,并且没有跟我提过这件事。如果我一早就知道,我不会扔下你们母女不管的。”
颜歆月有些意外的看着他,“您不知道?”
“是,我的确不知道。”云霆点头,“如果这次不是小初偶然间跟我提起她见到一个跟她长得很像,并且还姓颜的女孩,我或许这一辈子都不知道你的存在。”
“怎么可能……”她明显有些不信,“难道当年我妈妈怀孕的时候,您也不知道?”
“是的。”云霆长叹一声,沧桑的脸上有些哀伤,目光渐渐变得幽深起来,似乎陷入了回忆当中。
三十年前,二十四岁的云霆在一个南方小镇上遇到了时年二十出头的颜如玉。那时他还不是什么有名的编剧,只是一个胸怀着不切实际幻想的莽撞青年,为了自己心中向往的乌托邦奔赴到了南方。他在江南的几个省市辗转旅行,夏天的江南地区本就热的让人心浮气躁,一天傍晚,他在旅馆实在是睡不着,于是便出门逛街。
南方地区的夜晚总是热闹非凡,即便已经接近零点,街上的人依然很多。他漫无目的的在街上逛着,最后随着人群走到了一个小剧院,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了跳《凤凰于飞》的颜如玉。
她穿着一身金黄色的舞衣,腰身软的就像是柳枝一样,真真是应了那句诗,“翩若蛟龙,舞若惊鸿”。
云霆在台下看着看着就看呆了,等节目结束后,他便立刻跑到了后台的化妆室,找到了那个惊鸿一瞥的女子。
彼时的颜如玉正在换衣服,突然一个大男人闯进来,吓得她立刻尖叫一声,背过身去,云霆也急忙捂住了眼睛。
然而她那一声尖叫还是引来了旁边换衣服的师兄,那位师兄一直喜欢她,听到声音便立刻跑来敲门问她出了什么事。
颜如玉转头看了看一旁向她挤眉弄眼的云霆,清了清嗓子佯装淡定道:“赵师兄我没事,刚刚灯泡突然黑了一下,我以为停电了。”
那个年代灯泡闪了是常事,所以那位师兄也就没有多想,只是在门外嘟囔了一句“看样子得抽空给你换个灯泡了,总这样受惊吓可不行”。
等师兄走了之后,颜如玉立刻抓过一件外套裹在身上,大步走到云霆面前,拿着自己的羽扇直指他的脑门,“你是什么人?外面那么大一张纸写着‘男士止步’,你没看到吗?”
半大的后生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说:“对不起,我急着想见见你,没留意到。不过谢谢你没有叫人。”
那时候还没有所谓的“性骚扰”和“强奸罪”,统称为“流氓罪”,被告了流氓罪可不是闹着玩的,搞不好是要判死刑的。
颜如玉有些自得的笑笑,挑眉问:“你想见我做什么?”
昏黄的白炽灯下,少女的脸被映衬的娇艳而又俏丽,她微微仰着脸,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桃色的胭脂映红了她的脸,显得分外灵动。
云霆看着看着就看痴了,傻了似的盯着她,见他不说话,颜如玉用羽扇戳了戳他的手臂,“喂,你说话呀。”
谁知他半晌才傻了吧唧的憋出一句,“你真好看。”
颜如玉愣了愣,随即便爆发出了清脆的笑声。
他们这样就算认识了,云霆在那个小镇上驻足停下来,慢慢知道了她原来是镇上少有的大学生,假期回来被叫到剧院里跳舞的。
之后颜如玉便常常光顾他所住的旅馆,旅馆老板每天都能看到一个秀丽动人的姑娘往店里跑。时间长了,云霆才知道镇上喜欢颜如玉的男人多了去了,用旅馆老板的话来说,想娶颜姑娘的人能从镇头排到镇尾。
云霆顿时觉得很气馁,喜欢她的人那么多,而他不过是一个外来人,跟她认识的时间又不长,她怎么可能会跟他在一起?
他越想越气馁,索性收拾了行李就准备走,颜如玉来给他送糍粑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他正气冲冲的打包。
她有些着急的走上去问:“你要做什么?”
“收拾东西,离开。”
她拽着他的包不肯撒手,“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要走。”云霆有些气恼的夺过自己的包,转头就要出门。
颜如玉对着他的背影看了三秒,忽然小步跑上去扯住他的袖子,懊丧道:“可是我喜欢你的呀,你就这么走了?”
云霆惊愕的转头看着她,触及到她水光潋滟的眸子,顿时心头大动,扔掉手里的包便直接吻住了她。
他们就这样在一起了,颜如玉还在上学,而他在镇上随便找了个工作,租了一个很小却很温馨的房子同居在一起。那时他们以为这就是永远了,可颜如玉从来都没想到,原来他跑到这里并不只是为了采风,还是为了躲避家族联姻。
那也是颜如玉第一次知道,跟她谈了一年多恋爱的这个男人,也根本不是什么落魄的浪子,而是沪上名门云家的长子。
云家的人闯到他们租的房子里大闹了一通,云霆的母亲因为担心他,一急之下病倒了。
那天晚上颜如玉躺在他身边,对他说:“你还是回去吧。”
临走之前,云霆对她道:“我回去把事情说清楚,等一切都解决好了,我就来接你,娶你回家。”
颜如玉站在车站含泪点了点头,两个人就此别过了。
“后来呢?”颜歆月追问道。
云霆叹了口气,愧疚地说:“后来我食言了。我回去之后才知道,我母亲根本就没有生病,那些话只不过是为了骗我回家的。等我一回家,长辈们就把我关了起来,三个月后,我被迫接受了我后来的妻子,也就是小初的母亲,卢桢。”
颜歆月听到这里有些急眼了,激动地说道:“你倒是有娇妻在怀了,你想没想过她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你知不知道她为了你终生未嫁?一辈子当了一个单亲妈妈,带了一个没有其父不详的女儿!她怀孕之后被学校退学,镇上都知道她生了一个没有爹的孩子,她连工作都找不到,只能辗转来到榕城。为了养活我,她白天在外面上课,晚上还得在舞厅陪人跳舞,你都知不知道!”
想起灰暗的童年,颜歆月就失控起来,眼泪不停的流出来,孟靖谦只能心疼的抱住她,不停的安慰她。
云霆沧桑的脸上更加灰败,垂着头说:“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这些。我结婚后的第二年,因为公事去过一趟那个小镇,那时我看到她领着一个小女孩,身边还有那个一直喜欢她的师兄陪着她,我以为她可能已经结婚生子了,可我没想到那个孩子就是我的……”
颜歆月擦掉眼泪,冷冷的瞥了他一眼,气不过地说道:“她那么爱你,怎么可能跟别人结婚生子。”
云霆内疚的看着她,低头喃喃道:“可是她为什么从来没有找过我呢?如果她来找我,无论怎样我都不会跟别人结婚的。”
颜歆月也垂下眼,“这个我也不知道,她从来没跟我说过,她几乎没有提起过你,只是说她一个人也可以很好。”
一时间几个人都没有说话,孟靖谦沉默了几秒,忽然道:“或许有个人能解释的清楚。”
*
颜歆月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是带他们来见了颜如海。
他的车停在了颜如海家的院子外面,俞美玲恰好买菜回来,颜歆月有些不自在的问道:“舅妈,我舅舅在吗?”
俞美玲对着她身后的几个人打量了一下,倒也没有多问什么,语气也比从前客气了许多,“在屋里呢,你们进去吧。”
他们进屋的时候,颜如海正在院子里做运动,见到她立刻直起了腰,刚要跟她打招呼,再看到跟在他们身后的云霆时便愣住了。
颜如海只觉得云霆有些面熟,一时间却想不起他的身份,迟疑道:“这位是……”
云霆径直走了上去,微微颔首道:“如海,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云霆。”
当年的颜如海也不过是个在上中学的普通男生,和他也只是匆匆见过几次,没想到一转眼大家竟然都已经到了快当爷爷的年纪。
“云霆……”颜如海低头想了想,半晌才猛然抬起头,“你是当年……”
“是。”云霆点头,“我就是当年和你姐姐在一起的那个人,也就是小月的亲生父亲。”
颜如海对着他们看来看去,视线最后落到了颜歆月身上,有些诧异地说:“你们父女相认了?”
“不是相认。”颜歆月的态度仍然有些冷,“只是他找到我了而已。”
如果之前不知道真相,她或许只是觉得有些埋怨这个从没见过面的父亲,但现在她知道了云霆始乱终弃的真相,她的埋怨顿时都变成了怨憎。
“原来是这样。”颜如海连连点头,对他们道:“进屋说吧。”
一行人走进客厅,颜如海拿出家里最好的君山银针沏了壶茶,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抱歉啊,家里没什么好茶,这个就是最好的了,你们别介意。”
“没事。”云霆客气的笑笑。
放下茶壶,颜如海也跟着坐到了一旁,“你们突然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对。”颜歆月点头,“舅舅,我想问您,当初我妈妈为什么没有去找过他?”
颜如海的视线转向云霆,眼中顿时有些复杂,良久才叹息道:“你妈去找过他的,但是最后又一个人回来了。”
“为什么?”云霆瞪大眼睛,明显不解。
颜如海缓缓道:“你被带走的第三个月,我姐不顾家里的反对,偷偷拿了钱去沪城找你。到了那里之后,她给你打了个电话,可是却没想到是你母亲接的。你母亲在电话里里告诉她,你已经快要结婚了。我姐当时不相信,你结婚那天,她按照你母亲给的地址去了你结婚的酒店,亲眼看着你跟另一个女人结婚之后,自己一个人回来了。她回来的当天晚上就见红了,我爸妈把她送到医院才知道她竟然怀孕了。”
“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没结婚没嫁人,就这么怀孕了,在那个年代是什么意义。更让我家人不能接受的,是她居然执意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我父母一气之下要跟她断绝关系,可就算是这样逼她,她也坚决不退让,最后竟然带着孩子一个人跑到榕城来了。”
云霆听到这番话几乎震惊的说不出话,良久才张了张嘴道:“可是她怀孕之后,为什么不带着孩子来找我……”
“她说没有意义了。”颜如海红着眼说,不由得又想起了当年颜如玉生了孩子之的一晚,他们姐弟俩坐在院子里的月光下,她说的那番话。
“我看得出那个女人很爱她,他给她戴戒指的时候,她看他的眼神跟我看他的眼神是一样的。如果他要娶的是一个不爱他的女人,那我一定会冲进去破坏婚礼,可那个女人跟我一样爱他,我没办法破坏那一切。而现在他们已经结婚了,我就算抱着孩子去找他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破坏了一个家庭罢了。与其当个第三者,搅得三个人都不得安宁,还不如让我一个人不得安宁。”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脸色很平静,年少的颜如海不解的问她,“那你就不觉得不甘心吗?”
“没什么不甘心的。如果我去找他,只会让他为难,然后让他看到我以一个泼妇一样的形象出现,撒泼打滚要他给我一个名分。我希望在他的记忆里我的形象永远都是最好的,我不想留给他一个充满怨恨的形象,让我们美好的过去也变成他后悔认识我的事。或许也是我太懦弱了吧,我怕他到时候会退缩,会选择那个女人而不是我。我宁愿我对他的记忆一直停留在我爱他的阶段,也不想停留在我恨他的阶段。反正我现在还有这个孩子,与其抱着她去吵、去闹,让她曝光在人们的视野里,让她成为我在豪门中上位的工具,倒不如我一个人把她养大,让她只属于我一个人。”
颜如玉转头朝弟弟笑了笑,眼泪却比笑容来的更快,滚烫的眼泪落在怀里的孩子脸上,可她却无知无觉。
颜歆月的名字就是在那天晚上来的。
颜如玉知道她终止了她跟云霆的感情,让她同时成为了云霆心中的朱砂痣和白月光,但她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也成为谁惋惜的朱砂痣,她希望她能一直是被人捧在手里的白月光。
“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了。”颜如海揉了揉发红的眼睛。
看得出他似乎不想再多谈下去,几个人便准备起身告别,离开的时候,颜如海又忽然叫住了他们。
“她说她没有后悔过。”
云霆的脚步闻言一顿,转过头看向他。
颜如海朝他笑了笑,“我姐临终前说她从来没有后悔过,能在最好的年纪遇上自己爱的人,跟他有一段值得回忆的过去,和他有一个共同的孩子,她觉得很值得,即便后来过得很苦,可是每次想起你们的过去,她都觉得很值得,从来没有后悔过。”
云霆一直强忍着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滚滚而落,掩着脸痛声呜咽起来。
从颜如海家里出来的时候,云霆整个人都失魂落魄的,双眼空洞无神,显然还沉浸在悲痛的情绪当中。
一瞬间知道这么多真相,颜歆月也觉得很累很难接受,所以不想再多说什么便央求着孟靖谦带她回家。
孟靖谦看她脸色不好,心里也十分担忧,扶着她便朝自己的车走去,上车前,云霆却忽然回了神一样,出声叫住了她。
“小月!”
颜歆月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就那样站在原地。
“我知道你现在还怨恨我,但是……能不能请你带我去你母亲的墓前看一看?”他苍老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很想她。”
“再说吧。”颜歆月丢给他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便钻进了车里。
回去的路上颜歆月一直都靠在车窗上怔怔的出神,眼泪无知无觉的流出来,她就像没发觉到一样,也不去擦,任由眼泪肆虐着她的脸。
孟靖谦看她这个样子实在是太过担心,直接一打方向盘,干脆直接把车停在了路边。
她这才回过神,哑着嗓子看向他,“怎么了?”
孟靖谦心疼的凝视着她通红的双眼,抽了一张纸巾替她仔细的擦着眼泪,“还是很难接受?”
“嗯。”她低下头,眼泪又跟着流出来,“想到过去的事,忽然很心疼我妈妈,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他食言抛弃了她,可到最后还是没有放弃我,尤其是我上中学的时候她过得那么苦,但是都从来没有抱怨过,也没有迁怒在我身上。”
孟靖谦揉了揉她的头发,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肩头,“或许是因为你妈妈太爱他了吧。”
“她说她没有后悔过。”一想起颜如海的话,颜歆月就觉得心像刀割一样的疼,流着泪道:“她都那样了,可是却还是不后悔。以前我每次问到有关父亲的事,她总是闭口不提,从不说他一句不好,大约是怕我憎恨他,所以她只是说没有那个人她也能把我养得很好。可是怎么可能很好,她一个女人,无依无靠的……”
她越说越难过,忍不住小声哭起来,孟靖谦也不打扰她,就让她埋在他怀里哭着发泄,直到他的衬衫都被她的眼泪打湿了,她哭累了之后才终于停了下来。
孟靖谦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又给她擦干眼泪,看她情绪似乎平复了下来,这才放心了一些。
大概是气氛太过沉闷,两个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良久之后,孟靖谦才突然问她:“你后悔过吗?”
“嗯?”她不解的看向他。
孟靖谦直直的看着她道:“后悔爱我。”
今天在听到颜如海那番话的时候,若不动容是假的,一个女人能做到颜如玉这份上,他都觉得太过伟大。究竟是多深重的爱情才能让她受了那么多苦之后还说不后悔,他实在是想不到。所以他突然有些好奇,颜歆月对他有没有后悔过。
谁知颜歆月很快点头道:“我后悔过。”
看他脸色一暗,她又接着道:“在我怀孕你还要离婚的时候。在我被人殴打差点连命都没有的时候。在我们重遇之后你那样对我的时候。在我第二次流产的时候,我都后悔过。”
“靖谦,你要知道,你跟我,和我妈妈跟云霆是不一样的。”颜歆月很认真的说道:“云霆确实是辜负了我妈妈,但是他们有美好的过去支撑着她,那些美好完全能抵消她对云霆的怨恨。而你不一样,那些时候,我确实后悔爱过你。不得不说,过去的你对我实在是太狠太残忍了,即便是咱们现在这么好,我也很难不去想那些过去。”
孟靖谦眼神痛惜的看着她,垂眼道:“对不起……”
“但是现在我不后悔。”她忽然又笑了,释怀的说道:“虽然有很多灰暗的过去,但是一想到最后陪在我身边的,还是我最爱的,而他也爱我,我就觉得不后悔了。”
“月儿……”他看着她,嗓音堪堪夹杂了几分哽咽。
须臾后,他忽然一把搂住她,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坚定的说:“这辈子,我不会再给你后悔的机会了。”
她只是笑,眼泪缓缓流出来,点头道:“我相信你。”
*
颜歆月最后还是带云霆去了颜如玉的墓前。
上坟的那天正好是清明节,细碎的小雨像是银针一样洒落下来,没来由的就给城市的上空笼罩了一层哀伤的氛围,颜歆月本想一个人来的,可孟靖谦去执意要跟她一起来,毕竟对于这个岳母,他过去到现在都从没尽过一点心意。
颜歆月转头看了看后座那束包装精美的百合,心里一阵暖流滑过。
等他们到墓园的时候,云若初的车已经停在了那里,云霆站在车外,怀里同样抱着一大束百合,云若初手里举着伞想替他挡雨,谁知他却只晓得护着那束花,半个肩头都被打湿了也毫不在意。
颜歆月看着这一幕,忽然有些心酸,也隐约有些懂得母亲当年为什么不后悔。
见他们来了,云霆立刻大步迎了上去,有些感激的说道:“小月,谢谢你还允许我来看她。”
“没什么。”她依然有些冷淡,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快三十年了,我想她也很想见你。”
云霆一怔,她却不再多说,转而大步走进了墓园。
这个墓园在榕城来说不算是很好的墓园,颜如玉离世的时候冷清,下葬的时候都是在居委会的帮助下弄得,这里也是当年居委会凑钱给她买的墓地。
墓是按名字首字母排序的,所以颜如玉的墓在很远的地方,一行人走了大约有十几分钟才终于到了。
灰色的墓碑后面便是一个小小的坟包,颜歆月走上去将花放到墓碑前,又蹲下身擦了擦被雨水打湿的照片,红着眼道:“妈,我带着男朋友来看你了。”
孟靖谦也走上去把花放下,恭敬地鞠了一躬,沉声道:“伯母,做您女婿的时候没来尽孝心,希望您不要怪罪,以后我会好好对月儿的。”
两个人说完了,一旁的云霆才走上来把花放在墓前,蹲下身抚摸着那方小小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颜如玉永远的停留在了三十多岁的模样,眼神温柔,笑容明丽,依然那么秀丽端庄。
“你还是那么年轻,可我却已经老了。”云霆摸着她的脸,眼泪缓缓地流出来,叹息道:“你真是可恶啊,明明给我留了一个女儿,却从来都不让我知道。一个人同时做了我的朱砂痣和白月光,是故意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吗?”
看他老泪纵横的模样,颜歆月也觉得有些难受,云霆一个人自言自语了好半天,才抬头说道:“我想一个人陪陪她,可以吗?”
几个人纷纷看向颜歆月,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头道:“好,那我们在车上等您。”
云若初把手里的伞留给了他,三个人便一同向外走去,到了墓园门口的时候,颜歆月才看到另一辆黑色的雷克萨斯停在他们的车旁边,一个清俊的男人见他们过来,立刻举着伞朝云若初走过去。
“这是我丈夫,江谕。阿谕,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妹妹,颜歆月。”
江谕绅士的向她伸出手,“你好。”
“你好。”颜歆月也客气的笑笑。
云若初转头看向江谕,有些撒娇地说:“阿谕,我想喝奶茶了,你去给我买好不好?”
她一向是一副沉稳女强人的模样,突然这么小女人,让颜歆月和孟靖谦都有些接受无能,谁知江谕却宠溺的点了点头,转头便准备走。
“我跟你一起去吧。”一旁的孟靖谦见状也说道,他看得出云若初是故意支开江谕,大概是有话要跟颜歆月说,所以他也识相的留给她们姐妹俩空间。
两个男人都走了,云若初对她招呼道:“咱们上车说吧。”
云若初的车是一辆空间很大的SUV,坐进去很宽敞,颜歆月一上车就看到了后座上的几本书,随口问道:“这是你的书吗?”
“不是我的,爸爸的。”
“他……很爱看书?”
“是啊。”云若初笑笑,眨眨眼道:“因为书中自有颜如玉嘛。”
颜歆月一愣,云若初看出了她的错愕,又接着说:“我家里的书也很多,爸爸有一个很大的书房,书架很高,几乎顶到天花板的那种,堪比图书馆。以前我只当他是书迷,后来有一次他喝醉了,坐在书房里指着那一面墙的书跟我说,书中自有颜如玉。我那时候才几岁,根本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后来知道他年轻时候喜欢的女人叫颜如玉,这才算懂了。”
她转头看向颜歆月,又说:“你知道我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颜歆月摇头。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悲风秋画扇。”云若初笑笑,“爸爸是把他对颜阿姨的思念转嫁到我身上来了。”
颜歆月讶异的看着她,良久才说:“这样……你不会觉得怨恨吗?”
“为什么要怨恨?”云若初不以为然的耸耸肩,调皮道:“你不觉得云若初这个名字很好听吗?我上学的时候最喜欢被老师点名了,每次点名的时候老师都夸我的名字起的好听。”
颜歆月试探性的问:“我的意思是,云……先生他心里有别人,你作为女儿,不生气吗?”
如果是她知道她爸爸爱着别人,还把对那个女人的情意给她起成名字,她估计会怨恨死吧。
谁知云若初只是淡笑,“我爸心里有别人,该生气的难道不应该是我妈?我为什么要生气?”
颜歆月被她的话说的哑口无言。
“其实我很感谢颜阿姨,我妈也是。”云若初突然说道:“对你来说,他可能不是一个称职的爸爸,但对我来说,他非常的好。他是一个很有责任心的男人,虽然不是真心实意的娶我母亲,可是婚后对我母亲也算是尽到了一个丈夫应尽的责任,他们的夫妻生活很和睦,而我也拥有了一个完整又幸福的童年。我的父母从不吵架,小的时候我不懂,只当这是父母感情好,后来才知道,其实他们的感情很淡,甚至吵架都吵不起来。年纪大一点之后我才发现,每一次父亲看我母亲的眼神都很平淡,没有什么过多的感情,我以为是因为他们年纪大了,可是今天在颜阿姨的墓前,我才知道不是这样的。”
“一个人就算年纪再大,在面对自己爱的人时候依然能热情似火,这跟感情有关,跟年纪无关。换句话说,爸爸对我母亲只有法定夫妻的责任和日久生出的亲情,可他所有的爱情都在二十多岁的时候给了颜阿姨了。”
颜歆月依然不解,“那你和你母亲为什么感谢我妈妈?”
“因为她从来没有打扰过我们的生活。”云若初诚恳的说道:“如果她当年带着你来我家里闹,或许我们就不是如今这番景象了。可是她从没有出现过,让我拥有了一个完整的家庭,让我母亲拥有了一个完整的的丈夫,虽然这个丈夫并不是全心全意的爱着她,但是我母亲说,当年逼着父亲跟她结婚,她就已经料想到了这一幕。父亲非但没有恨她,还跟她相敬如宾,这对她来说已经很好了,就算只有亲情,她也很满足。”
颜歆月沉吟了一下,又问:“那你不会觉得讨厌我吗?”
云若初似乎觉得有些好笑,“我为什么要讨厌你?”
“因为……因为我的出现可能会让你的生活变得一团乱,可能会跟你争家产,争宠爱……”她说到最后自己都觉得有点胡言乱语,所以便低下了头。
云若初的笑容更明显了,“你和孟靖谦还真是一对,说出来的话都一模一样。”
颜歆月一怔,他也说过这些话吗?
“小月,我31岁了,不是11岁。”云若初静静地看着她,“如果我11岁的时候,你突然出现,我可能会担心你跟我抢父爱,可我已经31了,早就过了贪图宠爱的年纪。我已经脱离了原生家庭,现在的我有自己的家,有我的丈夫和孩子,我已经不是孩子了。如果我这个年纪都还想不通这些问题,那我真的算是白活了。”
颜歆月有些赞赏的说道:“你的思想真是超前。”
“我妈也这么说我。”云若初爽朗的笑笑,语重心长的说道:“所以我才更要感谢颜阿姨,正是因为她没有在我家上演豪门狗血大戏,所以我才会有这样健康的心态。虽然我知道这么说对你很不公平,但我希望你能理解,爸爸之所以从没出现,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即便是现在你也能看出他多么深爱颜阿姨,如果当年他知道了,他不会不管你的。他真的是个好父亲,希望你能好好想想,和他相认。”
说到这个,颜歆月还是沉默了。那两个出去买饮料的男人很快就回来了,跟他们一同回来的还有云霆。
颜歆月跟云若初一起下了车,她径直朝孟靖谦走去,挽住他道:“时间不早了,我们先回去吧。”
“好。”他一点都不多问,对云霆颔首道:“云先生,那我们就先走了。”
云霆忙不迭的连声答应,“诶诶,好的。”
一直到他们上车,云霆的目光都始终粘在颜歆月的身上,对这个女儿,他实在是亏欠的太多,现在只想多看她两眼。
颜歆月一回头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云霆慈爱的盯着她,嘴角还带着微笑,她看着看着,眼中忽然一热,那一瞬间似乎想到了朱自清的《背影》,这大约就是父亲的目光吧,永远那么沉闷,不善于表达。
她抿了抿唇,忽然高声道:“爸,下雨天凉,赶紧上车吧。”
她这一声叫的所有人都愣住了,云若初先是一怔,随后欣慰的朝她笑了笑。云霆则是不可置信的看着她,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似乎还是不敢相信。
一旁的云若初见状急忙拉了他一下,低声提醒道:“爸您愣着干嘛呢,人家小月叫你赶紧上车。”
“哦,好,好,这就上车,这就上车。”云霆如梦方醒的连连点头,末了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小月,改天一起吃饭好不好?”
他有些紧张的等着颜歆月的反应,几秒钟之后,颜歆月终于点头笑了笑,“好啊。”
回去的路上,颜歆月的嘴角一直挂着笑容,甚至还轻快的哼着歌,孟靖谦看她一脸的顾盼生辉,忍不住打趣道:“心情不错?”
“是啊,心情很好。”她转头看向他,故意警告道:“我以后可就是有娘家有爸爸的人了,你要是再敢欺负我,我爸爸不会饶了你的。”
“切。”他好笑道:“你就是给我机会欺负你我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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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最近真的是遇上了比较顺遂的时候,没过几天,孟靖谦的案子便开庭宣判了,毫无悬念的,最后以证据不足,驳回上诉做了结尾,同时也宣告了孟靖谦彻底洗清了冤屈。
从中院一出来,颜歆月便紧紧地抱住了他,两个人都松了口气。
因为案子是梁道先为审判长,虽然他们都知道这当中并没有黑幕,梁道先也没有因为他是自己的学生就徇私枉法,但出于礼貌,孟靖谦还是带着颜歆月专程去梁道先家答谢了他。
席间梁道先一直都很为孟靖谦洗清冤屈而开心,颜歆月也看得出孟靖谦是真心尊敬这个长辈,每说一句话都是毕恭毕敬的。
从梁道先家出来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孟靖谦今天陪着恩师喝了不少酒,所以只能由颜歆月开车了。
孟靖谦的情绪都很高,她笑笑,随口问:“你好像很仰慕梁教授。”
“是啊,他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老师。”他感慨道:“上大学的时候我不好好学民法,总觉得一堆鸡毛蒜皮家长里短的事情有什么好学的,又没内涵又没意义,所以总逃课。后来有一次梁教授直接给我弄了个模拟法庭,对方是我们班民法考试倒数第一的学生。梁教授说,如果我今天能赢了那个同学,以后他的课再也不用上,而且还是期末满分。我当时年少轻狂,就不信那个邪,结果最后竟然还输的一塌糊涂。后来我渐渐成为独立律师之后,很多想不通的时候都是梁教授把我点醒的。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
“那以后我们可以多来看看他老人家。”
“好啊。”孟靖谦一笑。
他们正说着,孟靖谦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他对着那边应了几声之后才挂了电话。
“是谁啊?”她随口问。
“静言。”孟靖谦无奈的笑笑,“那丫头说为了庆祝我平安脱嫌,所以明天要在家里设宴款待我们,让咱俩去她家吃饭。”
颜歆月立刻兴致勃勃道:“那好啊。”
“好什么啊。”孟靖谦苦着一张脸道:“你是不知道那丫头做饭有多难吃,就她那黑暗料理的手艺,居然也敢大言不惭的说要设宴。她敢做我还不敢吃呢。”
颜歆月好笑的白了他一眼,“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人家静言的手艺早就磨练的很好了好不好。”
对此孟靖谦却只给了她一个“我就笑笑不说话”的眼神,
那时他们还并不知道,只是一场简单的聚餐,有的人却因此被改变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