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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说夫妻之缘,伉俪情深,恩深义重。论谈共被之因,幽怀合卺之欢。凡为夫妻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夫妇。
若结缘不合,想是前世怨家。反目生怨,故来相对。似猫鼠相憎,如狼羊一处。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以求一别,物色书之,各还本道。
愿吾妻相离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美效琴瑟合韵之态。解怨释结,亦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今有前朝三皇子高询,曾意欲谋反,后仓皇逃狱,因身犯重罪,日后生死难定,存亡不保。相配有妻陆氏年少,情愿立此休书,任从改嫁,永无争执。委是自行情愿,即非相逼。恐后无凭,立此文约为照。
汗元一年丙午月己亥日。
白桑没有想到,那人当真亲自将休书写了出来。这薄薄的一张纸她如此紧紧攥在手中,垂眼看了一遍又一遍,上头白纸黑字,句句笔酣墨饱,情真意切,她几乎寻不出半点不是来。
她每落目一次,心便狠狠抽痛一次,白了指尖,却难以将它松开。不该如此的,白桑怔怔摇了摇头,若是自己,千方百计也是要报仇的,而面前之人,怎么能就这般让她走呢?
可她该如何开口?这封休书,分明是她亲口要来的啊……
窗外头的夕阳已缓缓落了下去,高询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着她那些许红润的唇轻轻颤抖着,须臾便又渐渐泛了白。
当年身前之人身披嫁衣坐于床前之时,同自己那般语笑嫣然。她酒酣耳热,满心欢忻,设想过万般种往后的日子。却如何也想不到,二人会如此反目成仇,壁垒相分。
她轻叹一口气,喉间几下生涩地翻动,顿顿开了口:“虽说你我之间其实早已鲽离鹣背,更是两个女子,自始至终在你心里头怕也算不得什么夫妻。”
她只说的无可奈何,无意轻扯出嘴角的苦笑。话中却未添半分怨恨,语调温温沉沉,似仍在细细叮嘱什么:“这一纸休书,上头我已让唐遇盖了官印,你且还是好好存着,便当有个凭证。今后你若遇了良人,欲与他白头相并,左右也算有个说法。”
“高询,你怎能就这般放我走?”白桑在她落声之时,蓦地再一次捏紧了手中之物,倏然抬起头:“你不恨我吗?你该杀了我的。”
“恨,陆白桑,我当真是恨透了你。”高询对上她的视线,似从牙关里挤出了生生那几个字。
她瘦削的肩随着呼吸浅浅起伏,望向白桑的目光依旧温润如水,墨色的眸中又隐隐添了几分怅恨:“过去我夜夜梦到你如何算计我,欺骗我,恨不得一刀取了你的性命。可当你真真站在我面前,我却仍是下不了手。我本想杀了你弟弟,让你尝尝那生不如死的滋味。却只因你一个求字,便再未对他动过手。”
“白桑,我不怨你,只怨我自己,终是做不到你那般心狠。”高询垂下头,将脸死死埋在双臂之中,身子却禁不住地颤抖起来,低沉的呜咽声如幼狼的吟泣那般回荡在昏暗的房中:“你能求我杀了你,我却到底做不到,我做不到。”
白桑敛下眼,因着她的话整颗心全然软了下来。她不自禁抬手,冰凉的指尖抚上那人柔软的发丝,却被刺着心头狠狠一颤,蓦然柔了语调:“阿询,不要这样。”
高询重新抬头,眼眶已被眸中血色染得通红,她紧紧攥着面前之人的手,似在苦苦哀求:“那我该如何呢?白桑,你告诉我,我到底该如何?”
“这些日子,我因着心里头对你的恨,想着法子折磨你,讥讽你,殊不知每每看着你隐忍的样子,我自己心内也痛如刀绞一般。”高询摇摇头,低声喃喃:“陆白桑,我当真是已拿你没有法子了。”
她闭了闭眼,又遽然睁开,温暖的掌心裹着那人柔软的玉手,对上面前已起了涟漪的水眸,却如何都解不开眉心的浅浅沟壑:“那夜,我亦不该那般拿话激你,说些子虚乌有的事情,陆白桑,你问我痛快吗?我并不痛快,我本不愿这样的。”
她这句话,却蓦地令白桑怔住了神:“你们没有……”
“语嫣她仅是我的嫂嫂,都不知我的女子身份,又怎会有其他心思呢?”高询松开她的手,自讽地笑了笑:“该说的,我都已同你说清了。向来有事,我都会明明白白与你说的。”
“可你呢?陆白桑,你有同我说过吗?这么久了,你难过抑或欢喜,你心内究竟藏了多少秘密,都从未想过告诉我。”她微微提了声,窗外透入落日微弱的余光,将那满眼的不甘与埋怨全然泄了出来:“山中醒来,师父同我说你已成了那人后宫之妃,你知我心里头是什么感受吗?”
“你说你爹是无辜的,你设局只为了报仇,可你为何偏要与那高彦联手,为何什么都不肯与我说,只因当初是他救了你,只因我是个女子吗?”
白桑轻轻动了动唇,在面前之人话落之时,瞧见那深沉的眼眸中,终突地滚下了颗颗晶莹剔透的泪珠。
“后来我明白了,自始至终,我仅是你的棋子而已,你又怎会为一颗棋子毁了所有计划。可我仍是不甘啊,再见了你,我这般自欺欺人,想着你若能对我解释半句,你与那高彦是否清清白白。那些旁人说的我都可以不信,只要你好好同我说,只要是你说的,我终究还是会信你的。”
高询胡乱抹尽脸上的泪,苦涩一笑:“而你一出口,却仍是那般嘴硬。陆白桑,我高询想要的不过是你一句真心之话,为何这么难?为何就这么难呢?”
白桑垂了垂眼,看见面前人这般难过的模样,心中早已酸软一片。她不是能言善辩之人,此刻只能拿着手中的帕子,不停温柔擦着那人脸上的泪水。可不知为何那泪却是越流越多,如何都擦不尽,她心内不安慌乱,愈发疼得不能自已,低低开口央求:“阿询,你莫哭。”
“我早该知道的,白桑,你向来是如此的。”高询扶开她的手,垂下头,抿着泪,喃喃笑道:“哪怕到了今日,先服软的那个人,依旧是我。”
陆白桑捏紧了手心的帕子,面前之人所说之话句句属实,可又分明不是自己心中所想的那样,她轻轻摇了摇头,欲要解释,又不知如何说起。出口之言却同她的脸色一般,仍是如此苍白无力:“阿询,对不起。”
高询怔了神,未曾想到面前之人也会开口致歉。她深深凝视着这张熟悉的脸,似想起什么舒心之事,嘴角添了不禁几分笑意:“白桑,自小我便觉得,既是自己喜欢的,惦记的,定要死死紧抓在手里头。曾经与你在一处的时候,你待我的好,对着我的那些温柔与关切。”
她顿了顿,又渐渐低落了眉眼,轻轻一叹:“纵然都是假的,我也是欢喜的。”
白桑紧紧咬着唇,抬了臂,想要再次牢牢牵住她的手,那人的泪又纷然落下,已全然浸湿了两人的指尖。
“可我却忘了,假的终成不了真。既抓不住的,到底还是放手吧。”
高询松开两人交缠的指尖,低声道:“自始至终,皆是我一人对你执念太深,哪怕生了恨,也仍是念念不忘。过去栽于你的算计,亦是我太不自知,轻信于人,酿成大祸。”
“这一切,我皆认了。”
夕阳落尽,屋内全然黑了下来。白桑披散着青丝,裹在一片黑暗之中,显得身子愈发清瘦。此刻大病初醒,开了口便禁不住地漏出接连几下虚弱的咳声,她难以顾及,抛去了以往的倔强,微仰着惨白的小脸,不停摇着头:“你不要如此,阿询,我有罪——”
“今后就如你说的,谁知哪一天,你又会将我骗得团团转,而我,说不准仍会痴傻一般地去听信了你。”高询提了提她身上的被子,打断她的话。拿起落于被上的休书,轻轻折好,重新置于她的枕边:“白桑,我能错一次,落得一无所有的下场已是教训,却再没有余地去错第二次了。”
“你我之间早已纠缠不清,何必再如此互相折磨下去。”
白桑又半坐起身,轻轻抓住她两侧的衣角,半抱住了身前之人。衬着夜色的掩遮,终将心中之话柔柔地吐出了声:“阿询,不要放我走。”
她说得极低,却还是清晰落入了高询耳中。白桑仰起脸,看不清她眼中的神色,只听得那出口的话是从未有过的坚决:“先前你说的,我都应了你,唯这一次,我不能应你。”
“白桑,我放了你,亦放过我自己。”高询摇摇头,她闭上眼,不知何时已止了泪水,轻声道:
“爱也好恨也罢,便这样吧,皆就此结束罢。”
白桑本以为,这几日应当已将自己眼里的泪流尽了,直至“结束”二字,再次令她眼中的泪水汹涌涌了出来。她将自己单薄的肩死死埋进她的怀中,颤着身子,几次开口,却是抽噎地说不出话来。
“哭什么,你该高兴才是。”
今后你便过你的日子,我或生或死,也皆不会连累你。
高询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似在一下一下温柔安抚着。
怀中人却仍紧紧揪着她的衣襟,垂着头,几近哭得不能自已,出口的却只有不停的三个字:“阿询,对不起,对不起……”
高询未曾耐烦地听着她喃喃念了许久,直至外头已隐约传来了打更人敲打的打落更。
酉时了,高询缓缓松开她的身子,替她掖紧了被角。抬起眼,继续细细叮咛着:“你身子尚且虚弱,夜里不必再来我房中了,便在此处临时住着。若身子养好了,能带着你弟弟尽快离开,自是最好的。你莫担心,师父也同我说没什么大碍,左右不过两三日便能恢复的。离开之时,也不必再同我报备了,这些日子,我当是不大会在府中的。”
话缓缓落下,她起身,帮着点亮了桌上的烛。屋内一瞬之间亮了起来,白桑晃了晃眼,看清了那即将推门而出的削长背影。
“阿询——”她咬了咬唇,终又慌忙唤出声:“你要去何处?”
“莫再过问我的事。”高询未回身,她已半开了门,对着院中漆黑的夜色怔怔而视。
她顿了良久,才复又开口,白桑便第一次听见从她口中而出那般卑微的语气:
“陆白桑,我只求你,今后都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