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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平十六年的夏天,和往年相比,格外的炎热。到了七月中,郁蒸的暑热几乎令人喘不过气。京中的冰窖因此涨了一倍的价钱,但还是很快就被抢购一空。
居于深宫的圣上体性温和,倒还没有什么,妃嫔、长公主、公主们却耐不住,一个个淌着汗、抹着眼泪地请求他移驾,去往云生行宫避暑。
圣上为人简朴,总觉得驻跸行宫耗费太过,是以登基以来从未巡幸。这次他本也不想去的,但见求的人越来越多,连一向很少说话的五皇子也跟着请求了,终于拗不过地下了旨,命京中贵戚、朝中重臣皆于七月十八随御驾一同去往云生行宫。
十八那天,内廷早早地便派了车来成息侯府。
窦宪虽是勋贵子弟,但身上担着列将军的职,寅时便提早出府,去清点禁宫北门随扈的禁军了。留下履霜跟着成息侯夫妇一同出发。
履霜一向对泌阳长公主有些发怵,是以在她面前学的精乖。早早打探到她除了随身的湄姑姑外,只带了四个婢女,越性减了一等,只带了水芹和竹茹两个。长公主见后果然点头,“人越少,是非越少。”
云生行宫在离京师两百里的河内郡内。
因为路途不近,圣上命队伍从辰时就出发,途中不许停下,所有人的中饭皆由内廷六尚局供应干果,在车上草草用了就罢。但即便已经这样的节省时间,车马还是走了整整一天。直到酉时一行人才到了行宫。
夏日昼长,太阳到这个时候仍然没有下山。透过车帘,耀的人闷热欲呕。然而车队一进入行宫的树林,气温陡然变得凉爽起来。听说河内郡中早上下过雨。雨后放晴的天空宛如一匹被抚拭的异常平整的缎子,蓝莹莹地耀人眼目。原本郁蒸的夏风穿过树林,也仿佛被过滤一般,清爽的令人不敢相信,更夹杂着雨后花草的芬芳,令所有人都心情舒畅。
出了树林,远远的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山。
“那是覆釜山。”成息侯抚须微笑,吟诵道,“冥搜过物表,洞府次溪傍。已入瀛洲远,谁言仙路长。孤烟出深竹,道侣正焚香。鸣磬爱山静,步虚宜夜凉。仍同象帝庙,更上紫霞冈。霁月悬琪树,明星映碧堂。倾思丹灶术,愿采玉芝芳。傥把浮丘袂,乘云别旧乡。说的就是它。”
履霜被他所吟诗句中的秀逸打动,不自觉地探出了半个身子往外看。
整座行宫都是依靠着这座覆釜山建成的,它近吞山光,平挹江濑,极为壮丽。车马渐渐向内行驶,行宫各处都是穿花渡柳、抚石依泉。
在一片赞叹声中,车马队伍停下了。圣上有些不爽利,被皇后扶着先去安置了。留下亲贵们没人照管,一个个都面色极差地喊热喊累,抱怨途中一丁点时间都不给歇,赶投胎似的。
大皇子不耐烦,装作没听见地先去了自己的住所。四皇子腿脚不便,跟着也去了。其余几位小皇子见状,自然也都跟着走了。唯有五皇子刘炟仍留在原地,流着汗耐心地安慰着众人,“王公公马上就派人带各位去住所,请各位稍安勿躁。我会陪着大家的。”命王福胜展开一早写好的住所分布表来宣读,又让行宫的厨子们端了冰镇过的西瓜汁来分给众人。
众人接过西瓜汁,一个个都又惊又喜的,“怎么这么快就得了?”
刘炟有些赧然地说,“我估摸着快到行宫时,让人提前来传了话。今日让各位劳累了一天,抱歉。”
众人都知主意是圣上乾纲独断的,同他无关。他又让人准备了冰镇解渴的东西。心中半是过意不去半是感激的,纷纷道,“殿下说哪里话?”
而队伍后头的履霜,远远地听到了圣上独居颐志殿、皇后居静好堂、大皇子住清晖堂、四皇子住稻香谷、五皇子及其姬妾住乐成楼云云外。又等了一会儿,终于听到成息侯府一家赐住澄碧居。赶忙随着成息侯夫妇俯身谢恩,跟随着小黄门的指引往那儿走。
小黄门在前导着成息侯一家过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入蔷薇院,出芭蕉坞,盘旋曲折地走了好一段路。履霜忽闻水声潺湲,泻出石洞,上则萝薛倒垂,下则落花浮荡。上前撩开藤蔓,一座庭院赫然出现在眼前,其上挂着一个大匾额,上书“澄碧居”。
见这地方清幽雅致,且没有像别的住所那样,三五成群连成一片,而是自成一局,泌阳长公主满意地问,“这地方是谁挑的?”
小黄门躬身道,“五殿下。”
泌阳长公主挑眉一笑,“他很会挑地方。”
履霜也这么觉得。澄碧居前有一个很小的池塘,映衬着池边的两行垂柳,溶溶荡荡的。更兼庭院的墙上爬了满满的蔷薇,那样的美,她心中立刻就爱上了。
等进到澄碧居里头,成息侯夫妇按例分房而睡。长公主择了西边最凉爽的一间搬进去,和在侯府时一样,终日念佛,到了饭点也不出来,只让湄姑姑在小厨房给她做些清粥小菜送去。成息侯住进了东边的大房里,留了南边两个相邻的房间给窦宪和履霜。
因着一路颠簸,众人都没有用好中饭,圣上交代了行宫里的厨子们好好整治些吃食。又说众人今日都累着了,不必前往帝后处谢恩。众人都如蒙大赦。
行宫的厨子还是第一次接今上的驾,一个个都打点起了十万分的手段。光是一个簟便做出了五六种。稠膏簟,加精盐和黄酒,小火慢炖。其味不让山鸡炖莼菜。松簟,用盐水焯以去腥,烫熟凉拌,与小鸡同炖。合簟,加青椒炒,肥嫩滑美......
连成息侯这样不好饮食的人吃了,都赞不绝口。然而履霜始终心不在焉的。他心中明白,给她盛了一碗汤,说,“你哥不超过半个时辰,便能回来。”
履霜一下子站了起来,“真的?!”
成息侯点了点头,“他才封了列将军,得随扈,暂且不好躲进咱们堆里。倒是如今,御驾平安过来了,他尽了职责,可以歇一歇。”
履霜听的欢喜,响亮地“哎”了声,匆匆地扒了几口饭,一溜烟地跑回了窦宪的房里等他。
成息侯说的没错,过了一会儿,窦宪果然回来了。
履霜正在他房里帮着理东西呢,远远听见门口奴仆喧哗,“二公子回来啦!”“去备水。”“去把饭再热热。”
她悄悄躲到门后面。
等窦宪的脚步声渐渐近了、打开房门,她倏然跳了出来,做了个鬼脸。不想窦宪早有准备,背着身子,身手敏捷地往旁边一躲。履霜扑了个空,抓着他的袖子咯咯笑。没留神他突然转过了身,脸上赫然一个青面獠牙的猛鬼面具。
履霜一下子尖叫起来。窦宪把面具摘下,露出满是笑意的一张脸,“人家给了我这个面具,我只想着回来送你,好叫你回府里吓别人玩儿,哪知道你躲在门口要吓我。”
履霜捶他道,“骗人!你一早就想好了要吓唬我!你怎么知道我躲在门后面?”
窦宪拖长声音笑道,“我就是知道。”也不理她的絮絮叨叨,俯身把她扛在了肩上,往大厅走,“走,陪我去吃点东西。”
履霜咯咯地笑,“快把我放下来。仔细爹看见了,再打你板子。”
窦宪哼了一声,随口问,“我爹娘呢?”
“用过了饭,在房里休息呢。”
窦宪脚步稍缓,过了好一会儿才“哦”了一声。
履霜自悔说错了话,伸手到他胳肢窝里去挠他痒痒。窦宪一向怕痒,马上就被怄笑了,在她背上打了一下,大步流星地往大堂去了。
窦宪今日很早就出了门,去统率北门禁军。因路途略远,他怕出差错,上中两顿都没有吃。这下子坐在满桌饭菜前,一下子觉得饥肠辘辘起来。一边抱怨说,“刘炟真是会做人,依先帝朝的旧例,京里只有宗室能跟着来行宫避暑。他倒好,朝中官员有一半都拉来了。”一边伸手去拿筷子。
履霜在他手背上拍了一把,命人取金盆来。一面拿胰子给他洗手,一面道,“他是皇子,体察臣子原是该的。”
窦宪哼笑了一声,“他的年俸那么多,也不见拿点出来赏人啊,倒拿公里的花费做人情。还体察臣子呢,我看他是盗君之禄,张其虚誉。”
“就你话多!我看他人很好。”履霜还想再说,便见他拿帕子草草擦了擦手,随意地一掷。正好打在托着金盆的大丫鬟木香眼睛上。木香吃痛地惊呼了一声,金盆铿锵一声坠在地上,一时污水横流。
窦宪自觉鲁莽,赶在履霜开口前对木香道,“也就我,不骂你笨手笨脚。快把地拖了,下去吧。”木香赶忙答应着,拿巾布来擦。
履霜见厅中众人都手忙脚乱的,责备窦宪道,“瞧你干的好事,亏你还好意思叫人家木香姐姐擦。赶明儿成家立事,难道也这样吗?”
窦宪随口道,“那我找个你这样有耐性的,不就行了?”
周围的丫鬟们闻言都悄悄笑了起来。窦宪这才反应过来,一张脸涨的通红。偷眼看履霜,她低下了头,拿手绞着袖口默然不语。他胸口涌起柔软的感觉,悄声对她道,“吃完了饭,我带你出去逛,有话对你说。”
履霜悄悄道,“赶了一天了,你不累吗?”
窦宪大着胆子悄声回,“和你在一起,就不累。”
履霜不妨他这样说,一下子连耳根也烧了起来,局促地往下一坐,没想到身后的椅子被拉开了,几乎坐空。窦宪忙手忙脚乱地去扶她。履霜花了力气挣开他,要丫鬟们扶,“还不快吃你的!”
窦宪见她气急败坏,大失所常,哈哈大笑起来,端起饭碗往嘴里大口扒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