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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为雨水下了一会儿便会停,不料它竟越来越大,枯树枝燃放的热量又有限,履霜很快便觉得身上发冷,抱住窦宪的胳膊瑟瑟发抖。窦宪忙脱了外衣把她包裹住,又哄道,“等下了山,我去抓只鸽子,热热地烤给你吃。”
履霜往他怀里蜷缩了一下,“可雨一时半会停不了吧。”
窦宪也觉得苦恼。想了想,道,“这样吧,我说故事给你听。”
履霜推了他一把,“我不听,你就会瞎杜撰。”
“那是我没好好说。”窦宪大言不惭地说,“我三岁读书,四岁能背千字文,五岁做诗做赋。响当当一本活书,随便翻页那种。你想听什么我都能讲。”
履霜笑的直打跌,“那你说个山洞的故事与我听。”
窦宪刚想说“这如何想得到”,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你可知道,三十年前,覆釜山还没被造成行宫时,曾经发生过一件事?”
“...什么事?”
窦宪绘声绘色地说了起来,“因这座山常年被云雾缭绕,顶上长了不少沐天地精华而生的草药。那时这里还没被围成行宫,是以常有附近的村民爬上来,采草药去卖。
“某天,有姓李姓王的邻居两个约着一同进山。可巧,他们采完草药后天降大雨,喏,就和咱们现在一样。两人没奈何,只好结伴进了山洞避雨。不想雨竟越来越大,姓李的觉得冷,起身去山洞内捡柴火。过了一会儿,他抱着柴火回来了,还拿了不少肉干。姓王的见了不免问上几句。阿李答说洞内竟有房有床有锅有碗,许是哪个云游的高人隐士住过。阿王笑说咱们两个的运气倒好。他饿得很了,三口两口地把肉干全吃了。又坐了好一会儿,雨水仍没停,他便提出去洞里看看。阿李答应了,带着他往里头走。
“哪知道进去了,竟发现里头全都是枯树枝,床啊锅的一个都没见着。他刚拉住身边的阿李想骂,忽然听到山洞外有人喊他的名字,赫然也是阿李的声音...”
履霜立刻尖叫了一声,往他怀里躲,不想他竟带着淡淡的笑意说,“那你又猜猜,我是谁呢?”这个声音低沉冷酷,和窦宪平日的音色截然不同。履霜惊恐地抬起头,见他熟悉的面容在昏暗的洞穴内显得那样隐隐绰绰,陌生的仿佛从未见过。脑中想起方才他曾独自进山洞深处拾过柴火...头皮一阵发麻,一边尖叫一边跌跌撞撞地往外面跑。
窦宪脸上见她半个身子探出了洞外,都被雨水淋湿了,冷酷可怕的神情一下子消失了。快走几步,上前拦腰抱住履霜,急道,“怎么这样的不经吓。”
履霜感觉到他手臂发凉,和之前的温热判若两人。尖声叫道“鬼!鬼!”手脚胡乱地踢着他。窦宪眼睛上被她挠了一下,几乎瞎了。但也不敢吱声,忍痛抚摸着她的头安抚,“好了好了,真的是我。”见履霜仍然不信,他撸开袖子,引着她的手去摸自己的左臂,“还记得吧,我和你说过,从前我打猎时被狐狸挠了一下。你摸摸那块疤,瞧是不是我。”
履霜往他手臂上摸索了一把,果然有一处凹凸不平的。一颗心渐渐平定了下来,往下狠狠踩了他的脚一下,“让你吓我!”
窦宪吃痛地跳了起来,一连蹦达了好几下。履霜见了转怒为喜,抱着肚子直笑,指着他“哎哟”,“我的天呐,从没见人跳这么高呢!”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窦宪自己作死,又不敢怎么她,讪讪地摸着自己的脚坐到边上去了。
雨势渐小。
雨水滴滴答答地又落了一会儿后,终于停了。
窦宪便带着履霜下山,一边嘱咐她“小心别摔跤”等语。
履霜一边随口应着,一边往山下跑,口里道,“你瞧!那儿有一片杨梅林,咱们去看看吧。”
窦宪兴趣缺缺地说,“杨梅有什么好看的呀?”
履霜没好气地说,“自然不是用来看的。我摘它是要做卤杨梅。”
“...卤?”
“用盐渍一天,取出后榨汁,滤干净,入锅用文火煮,冷后装入瓷瓶。想吃呢就拿出来吃。”
窦宪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做法,惊异地笑道,“杨梅的味道酸酸甜甜的,如何能加盐煮了吃?亏你想的。”
履霜想也不想地回答,“怎么吃不得?我从前到了夏天,常做这个呢。一瓶能抵一顿的饿。有时候家里下暴雨,杨梅树下落了不少死了的黄雀。我还捡了它们捡了烫毛呢,也是用卤...”才说的兴起,转眼见窦宪面色沉沉,忙收了口,掩饰地往下快速走着。
窦宪快走几步,按住了她的肩头,低低问,“他待你...是不是很不好?”
他。窦宪说的模糊,可履霜知道他在说谁。
即便在成息侯府中安逸将养了一年多,唤着此间主人叫父亲。可一提起“爹”这个词,履霜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谢璧。那个常年醉醺醺、沉湎于女色无力自拔,朝夕打骂她的父亲。
多少次,府里的丫鬟仆从们叹息,大人从前不是那个样子的。
从前...
二十年前的谢璧,出身寒门而敢犯颜直谏。年方弱冠却有胆量上疏重臣四人庸碌无能,痛陈大汉太平基业,绝不能坐付庸臣恣其毁坏,致使其四人同日罢职。
片纸落去四臣之名,也曾一度名噪京华。
成息侯府已逝的老侯爷,也正是相中他这一点,才将膝下独女下嫁给他。
听丫鬟们说,父亲当年很宠爱母亲,凡有所求无不应允。因母亲喜欢木料的小建筑,他常在空闲时瞒着她偷偷搭建。有一次直做到了深夜,等第二日醒来,满手的浆糊几乎洗不干净。当年母亲生她时难产,父亲曾在一墙之隔的庭院外跪了整整一夜,许诺若母亲挺过此劫,一生得病不再进药。
当时履霜听的骇然。她实在难以想象,那个暴躁易怒、动不动就挥鞭子的父亲也会有那样温柔的时光。
慢慢长大后,从府中众人的嘴里听到母亲是因生她早早去世的,心中明白了父亲讨厌她的原因,渐渐不再对他那样憎恶抵触。每当看见他蹒跚的背影,只觉可怜。
如今她在成息侯府安逸尊荣地过着日子,而父亲远在茂陵,无妻无子,也不知如今的日子是轻松还是凄凉。这样想着,越发怜悯起他。怅惘地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窦宪见她不愿意多说,揽住她的肩,“对不起...我不该问这样的话。”
履霜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窦宪的手却慢慢收紧,在心中暗暗地做了个决定。
两人走了小半个时辰后,终于抵达了山下,同时地舒了口气。
行宫内本就不热,一下过雨,更凉爽了。又因方才雨势较大,山脚下松柏的果实不少都被打落了。几只胆子大的鸟雀、松鼠趁机出来捡拾。
窦宪见履霜蹲下身,看的津津有味,撸高了袖子道,“我去给你抓几只来吧。”
履霜忙说不要,“好好的雀儿、松鼠,有翅膀有脚,自乐自的,你抓它们做什么?”
窦宪见她眉间仍有愁绪,有意逗她开心,“嗳”了声,提脚便走,“说的也是。我回去把那两只兔子放了吧。”
履霜忙起身去追他,“那兔子已是我的了!”
窦宪斜睨她,“兔子自有脚,能爬能跳能自己个儿找食吃,好好的,你关它们做什么?”
履霜见他似笑非笑的,心知他是在作弄自己,偏又一句话都答不出,恨恨地推开他自己往前走了。
窦宪笑着叹了口气,“瞧你这脾气大的,我连一句都说不得了。”
履霜一边走一边道,“就不许!一句都不许!”
窦宪加快了脚步去拉她的手,“好好好,不说了。你走慢点,我爬了那么久的山,腿都不听使唤了。”
履霜回头呛他,“那等回去了,我拿刀给你剁了!”
窦宪“嚯”了声,吓唬道,“别以为我没脾气啊,再说信不信我拿剪子来把你舌头剪了?”
履霜也不怕他,回头做了个鬼脸,提起裙子往杨梅林跑了。
窦宪在原地看着她高高兴兴的背影,笑着舒了口气。
不一会儿的功夫,两人便到了杨梅林。窦宪远远地便瞧见一个白色的身影,背靠着他们盘腿坐在一个大青石上,随口道,“哟,那是谁啊?来的竟比咱们还早。”
走去看时,发现那居然是五皇子刘炟。他脚边摆满了捡拾来的风干杏核、桃核,低着头,正无比专注地拿了刀在手,仔细地刻着核雕呢。
他是天皇贵胄,又向以温文知书闻名,窦氏兄妹没想到这样的人也会做手工活,心中惊讶,走上前道,“殿下。”
刘炟刻的专注,经他们叫了好几声方抬了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好巧,你们也来了这里。”
履霜道,“我们是来这儿采果子的,打算回去煮甜羹吃。”因见青石上放了两枚刻完的核雕,素日从没仔细看过这些玩意,心中又是好奇又是羡慕,忍不住问,“臣女能看看吗?”
刘炟欣然应允,将那两个核雕递给她。
履霜见其中一个被雕成了小船,其上的舱舷栩栩如生,更令人惊叹的是旁开的八扇窗户居然可以用指甲捏着打开、合拢。另一个则被雕成了房屋的模样,上面摆放的榻、器皿、插设分门别类、细致入微。这两个核雕都只有八分长,难为刘炟竟能把径寸之木改造的如此富有情趣。
见履霜爱不释手地来回看着,刘炟温言道,“姑娘若喜欢,便挑一件带走吧。”
履霜忙把东西放回了他身旁的青石上,推辞说,“这都是殿下辛苦雕刻的爱物,臣女不敢。”
刘炟温和一笑,“去年除夕时,姑娘仗义救我,这事我到现在都未正式谢过呢。区区一个核雕,略表我意,还请不要推辞。”忖度着方才履霜看核舟的时间更长,神情更专注,便拿了那个递给她。
履霜不敢认什么相救之恩,涨红了脸不敢接,絮絮地说着推辞的话。
刘炟见了便有些为难,犹豫着要不要打断她再劝。窦宪看的不耐烦,道了声谢,替履霜接了过来。
履霜责备地看他一眼,只得也跟着道了谢。因欠了刘炟人情,心里过意不去,便拿话关怀道,“才下过雨,这青石看着干净,里头都浸湿了,殿下快别坐在上头了。”
刘炟不甚在意地说没事,“我看这天色沉沉的,说不得,过会儿又要下一泼雨,你们快去摘果子吧。我把手头这个刻好,也要回去了。”
窦宪点点头,同他告别,带着履霜往林子深处走。
等离刘炟远了些后,窦宪忍不住道,“刘炟这人呐,倒也很奇。好好的,不在他父皇母后那儿呆着,两个如花似玉的侧妃也撇下不管,跑这儿来,雕什么杏核啊?”
履霜想起除夕宴上,他的长随与大皇子眉来眼去、一唱一和的。皇后又是看着慈蔼,比起他更注重圣上的。他的生母又浑然不管他。两位侧妃...似乎也不是什么体贴女子。
又听说如今宫里头大皇子日益跋扈,宛然又是第二个刘恭了...想到这里,心中一片怜悯,忍不住回头看了刘炟一眼。那个年轻的的皇子孤零零地坐在青石上,雕着又一个杏核,仿佛一个孤单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