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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蜀地的春天来得格外早,虽才刚过元宵,但满城冰雪已尽数消融,褪出簇新的绿意来,崇山峻岭,碧水映衬长天,孤帆远影携白鹭点过,如一副隽永的水墨画铺展在世人眼前。二月草长莺飞,天儿依旧泛着淡灰色,但已有几只色彩斑斓的纸鸢悬浮在空中,映衬着淡薄的白云沉沉浮浮。
临窗望去,总角的孩童执着压祟钱换来的糖葫芦,在街巷中嬉闹着穿梭,带起的疾风鼓动摊前的纸风车,汇成一片五彩的风海。一只虎头虎脑的麻雀飞过树梢和屋脊,扑楞着翅膀停在了广元客栈的窗棂上,正歪着脑袋瞅着厢房里静静相依的一对璧人。
陆浅葱青丝半绾,肩上披着一条天青色暗纹的坎肩,见到这只灵动的雀儿,她忍不住伸出一根细嫩的手指,似乎想要触摸它油光发亮的羽毛。谁知这小生灵非但不惧怕,反而凑上前一步,用尖利的喙去啄她的指尖。
一旁的江之鲤见了,眼疾手快的将她的手拉回来,顺势凑到唇畔一吻,勾唇笑道:“这小畜生,竟敢轻薄夫人。”
麻雀儿‘啾’了一声,又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阳光投在江之鲤漆黑深邃的眸中,如同湖面泛起粼粼的波光,温柔缱绻。陆浅葱忍不住莞尔,倾身与他交换了一个缠绵的亲吻,不带一丝情-欲。
吻毕,江之鲤的眸子更深邃了些,他意犹未尽的舔舔唇,又半蹲着身子,将耳朵凑在陆浅葱尚且平坦的小腹上听了听,叹道:“小东西要什么时候才出生。”
陆浅葱伸手抚了抚江之鲤的发顶,声音轻柔似水:“怀胎十月,少不得要等到八月入秋了。”
“这么久。”江之鲤轻轻皱眉,似是很惋惜,又似是焦急,道:“你太瘦了,得多吃些东西,将身体养好早日生产。”
陆浅葱笑道:“身子养得再好也得讲究个‘瓜熟蒂落’,你以为是下蛋呢,一夜就能成?”
“我等不及了。”江之鲤微微挑着嘴角,起身吻了吻她的唇,又凑到她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
陆浅葱的脸顿时就红了,她恼羞的瞥了江之鲤一眼,低下头不说话,嘴角却是忍不住微微上扬。
养伤的这些时候,江之鲤不是没有过生理需求,只是他相当能忍,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折腾陆浅葱。有时陆浅葱半夜迷迷糊糊的醒来,会看到江之鲤如狼似虎的盯着自己看,身形僵硬,似乎是竭力克制住自己不去碰她。
陆浅葱实在是觉得江叔叔有些可怜,提出要分房睡,但不用多想,提议自然是被否决了。
用江之鲤的话来说:“不能碰夫人,难道连看也不许我看么。”
陆浅葱无言以对,只能默默抬头望天。
日子平静的过着,陆浅葱托人卖掉了乌山镇的酒肆,从此定居在蜀川,打算买座小院儿把孩子生下来,将来依旧以买酒为生。
阳春三月,春风和煦,陆浅葱的身子调养得差不多了,可以适当的出门散散心,江之鲤便时常牵着她出门逛逛,给她介绍蜀地的风土人情。
这日黄昏,风有些大,广元街道上人烟寥寥,小贩们早早的收了摊。陆浅葱和江之鲤并肩走在空旷的石板路上,忽见十丈开外的街角处站着一个人。
一个极其熟悉的人。
这人中等身量,穿着暗青色的武袍,身后映着巍峨的山峦和烟波浩渺的江面,更显此人孤寂。尽管他将箬笠压得十分的低,陆浅葱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是不知——自安庆府一别后就消失不见的内贼,不知。
陆浅葱的第一反应就是紧张,她抬眼瞥向江之鲤,江之鲤显然也看见了不知,面上虽不动声色,但墨色的眼睛却是危险的眯起,悄悄握紧了陆浅葱的手。
仅是一瞬的停顿,江之鲤便若无其事的朝不知走过去。
“江郎!”陆浅葱担忧的叫住他。
江之鲤面色不改,眼神中带着狷狂,轻声道:“莫怕,十个他也不是我的对手。”
话虽如此,但在安庆府时的不知实在是给陆浅葱留下了太重的阴影,被信赖的人背叛,走投无路的绝望,这种伤不是短时间就能治愈的。她依旧不放心,神色凝重的跟在江之鲤身后,这十丈远的距离,她却感觉像是走了一辈子,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刀尖上。
与不知相隔七步远的时候,江之鲤站定了。这是个安全距离,进可攻退可守,他不怕不知发难。双方沉默了许久,暮春的风徐徐吹过,夕阳沉下山头,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融入静谧曲折的深巷之中。
半响,不知率先开口。从陆浅葱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箬笠下,他铁青色的刚硬下巴微微抖动。
“大蛇孑然一身,比不过你有亲人牵挂。你能胜,在我意料之中。”不知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并没有他以往常有的洒脱笑意,他的声音很沉,带着一丝苍凉和肃杀,或许,这就是他褪去伪装后的真实模样。他说:“大蛇大限将至,他为庆王打拼了半辈子,做尽了天下的坏事,到头来也不过像是一条死狗般,说舍弃就被舍弃。他那么要强的一个人,与其孤零零的病死在某个荒草丛生的角落,倒不如干脆些,选择死在你的手里,也不算辱没了他半辈子搏来的名声。”
江之鲤冷声道:“你冒着被我杀的危险来此,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
巷子中有一个卖杏花的姑娘哒哒哒的跑过,沾着晶莹水珠的杏花从她的竹篮中掉落,如冰雪揉成的粉白花瓣儿飘然坠地,染上了尘埃。风无声的穿过,陆浅葱看不到不知的神情,只看到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一番,似是经过深思熟虑般,他从怀中摸出两个药瓶。
“一瓶是你的,一瓶替我给姜素衣。”然后,他缓缓蹲下身,将那两个瓶子放在地上,压低声音说:“我欠大蛇的,今生已还清,欠你们的,来世再还……”仅此一句话,一个动作,却好像用尽了他的全部力气一般。
陆浅葱微微愕然,心想:瓶子里是什么,是解药吗?不知不是内奸么,他到底想做什么?
未等她质疑,不知起身,伸手将箬笠压得更低了些,低到连他的下巴都快完全隐没在阴影之中。他没有再说话,转身踏着木屐离去,消失在巷子口,消失在这个红紫芳菲的黄昏中。
陆浅葱突然有些看不透不知了。
江之鲤盯着地上的两个青花小瓷瓶,半响,他弯腰伸手去拿,陆浅葱有些紧张的按住他,说:“会不会有诈?”
江之鲤眼里有笑意,说:“你这么在乎我,我很开心。”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话!陆浅葱叹了口气。
江之鲤却是毫不顾忌的伸手拿起那两个瓶子,拔开药塞闻了闻,神色一时变得有些复杂起来。
陆浅葱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问道:“怎么样,是解药吗?”
“至少不是□□。”江之鲤若无其事的将药塞重新盖上,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我有个主意,不如先拿一瓶给姜素衣试试毒,如何?”
“这怎么可以!”陆浅葱气结,抬眼望去,见江之鲤眼中满是狡黠的笑意,便知道自己又被他捉弄了,一时哭笑不得。
那支粉白的杏花还躺在地上,陆浅葱心生怜爱,便将那枝花拾了起来。橙黄的夕阳下,花瓣上的露珠更为晶莹剔透,江之鲤从枝头摘了一朵最纯洁漂亮的花儿,放在手中把玩着,眼睛却瞟向陆浅葱,勾唇笑道:“杏花是什么味道的?”
“还能是什么味道,”陆浅葱好笑道:“自然是香的……”
话未说完,却见江之鲤将杏花往她唇上一按,随即俯身吻了下来。
唇舌交缠中,那朵柔丽的花儿在两人的齿颊中辗转研磨,化为一滩馨香的汁液流入两人的腹中,醉入心肠。
吻毕,唇齿留香。江之鲤逆着夕阳,眼中满是温柔的笑意,他伸出手指一寸寸碾过陆浅葱的眉眼,抹去她嫣红的唇上的水渍,与她额头相触,呢喃低语:“杏花,是甜的。”
……
半月后,广元烟雨茶楼。
这烟雨茶楼虽是茶楼,但最吸引人的地方不是茶水的精致,而是每日坐在茶楼中招揽生意的说书人。
这位说书人约莫而立之年,蓄着三寸美髯,眉目精神,此时正将木尺一拍,满座肃然。他缓缓放下茶杯,哗的抖开折扇,右手伸指在空中一点,用洪亮的嗓门有声有色道:“话说这姜素衣,乃是青桑派首徒,年少成名,清傲貌美,十六岁与寒声派掌门切磋,胜,从此名扬天下。小生今日要说的,便是这位为刀剑堂刺客入了魔的藏雪仙子……”
说书人说到精彩处,忍不住手舞足蹈,引得下方的听客时而拍案叫绝,时而黯然神伤。
二楼,陆浅葱的心随着说书人的故事起起落落,姜素衣入魔那日的场景犹在眼前。白衣染血,青丝尽白,凄厉的长啸就像是一把把利刃般,将每个人的胸膛生生刺穿。
江之鲤饶有兴致的放下手中的茶水,望着案几对面那个蒙着黑纱的黑衣女子道:“在别人的口中听到自己的故事,感觉如何?”
一阵风穿堂而来,撩起黑衣女子轻薄的纱笠,露出她满头如雪的银丝,以及一双极其清冷美丽的眼眸。若但看身形和眼睛,这无疑是一个正值青春盛年的女子,但偏生又生着与其年龄不符的满头银丝,一时间很难有人分辨出她到底是位少白头的姑娘,还是位保养得当的女前辈。
女子没有说话,她微微侧过头,清冷如雪的视线仿佛透过黑纱,望着楼下乌压压听书的人群,不知道是在看谁。
江之鲤将早准备好的药瓶拿出来,推到黑衣女子面前。
黑衣女子这才察觉到他存在似的,总算将脸转回来了,似乎在无声的问他:这是什么?
“是解药,我们已经试过了。”陆浅葱替江之鲤解释道:“虽然你已完全入了魔,但服下总没有坏处,至少不会让你的情况更糟。”
江之鲤点头:“江湖上久负盛名的藏雪仙子,若落了个癫狂至死、爆体而亡的下场,那也太糟糕了。”
又开始胡说八道了,陆浅葱瞪了江之鲤一眼:“你就不能说些好听的?”
这两人的郎情妾意,黑衣女子看在眼里,却并无所动,眼中连半点波澜也没有。她从宽大的黑袖袍中伸出一只白皙柔嫩的手来,将药品握在手中,轻轻颌首道:“多谢。”
“行了,药我已带到,其余的你自求多福。”说罢,江之鲤起身,拉着陆浅葱下了楼。
楼下的说书人已说到刀剑堂刺客为姜素衣挡下那一掌,姜素衣万念俱灰,泣血入魔那一段,听客们入了神,纷纷抬袖抹泪,唏嘘不已……
江之鲤旁若无人的牵着陆浅葱的手走在大街上,此时陆浅葱已显怀,肚子微微隆起,江之鲤笑吟吟看她,为她擦了擦额角的汗,问道:“午膳想吃什么?”
“酸辣鱼。”
“好。”
“麻婆豆腐。”
“好”
陆浅葱一脸满足的笑意:“别光顾着我,你呢,有什么想吃的?”
江之鲤似乎有些不满,又凑近了些,乌黑的眸子好像一汪深潭,让人情不自禁迷失自我。他俯下身,嘴唇轻轻擦过陆浅葱的耳廓,哑声笑道:“特别想吃……夫人你。”
“……”陆浅葱双颊绯红,头顶冒烟,目光游移说不出话来。
江之鲤心情大好,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他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一派孩子稚气,陆浅葱一时忘了生气,只是茫然的想:江郎已经很久,不曾这么开怀的笑过了……
而与此同时,一身黑衣的姜素衣亦是戴着纱笠下了楼。她轻飘飘的绕过人群,走到最边上的角落里,朝一个眼睛湿红的青年温声道:“走吧。”
眉目刚毅的青年吸了吸鼻子,轻叹一声站起身来,将一把用布条包裹的青铜巨剑负在背上,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般跟在姜素衣身后,时不时抽泣一声。
姜素衣脚步一顿,转身看他。
青年还沉浸在故事的悲伤中,没想到她会突然停下脚步,一时差点撞到她身上,尴尬道:“抱歉,前辈,我、我没反应、过来……”
他说话有些奇怪,好像是将一句话拆开,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似的。
却原来,是个结巴。
姜素衣浑不在意他的冒犯,双目只透过黑纱静静的凝望着他,忽然轻声问道:“你哭了?”
“啊?”青年愣了愣,方不好意思道:“听、故事,难受,那个,刀剑堂,刺、刺客,可怜,姜素衣,也、也可怜。”
他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十分艰难,姜素衣却没有任何不耐,依旧静静的听着。青年犹自叹道:“刺、刺客的剑,是青铜、重剑,跟我的,好像呢。”
“……”姜素衣没做声。
青年擦了擦眼泪,无意间看到了她手中的药瓶,便好奇道:“前辈,你手、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黑纱随风飘动,一双美目若隐若现。姜素衣盯着手中的药瓶许久,终究合拢五指,催动内力,药瓶瞬间在她指间化为齑粉。
“没什么。”她转身,一身黑衣萧瑟,轻声道:“走吧。”
人活得久未必是一件好事,他们一个疯,一个傻,正好。
转眼到了雨打梧桐的八月中,陆浅葱终于临产,在绵绵秋雨夜中诞下一个女婴,大概是孕期过于颠簸的缘故,女儿的身体十分不好,哭啼不止。
同月,朝中局势动荡,官家仙逝驾崩,传位给胞弟庆王。
庆王即位,开始暗中着手扫除异己,首当其冲的便是先帝最为器重的侄儿——赵徵。
受到永宁郡主从金陵寄来的飞鸽传书时,陆浅葱正在忙办女儿的弥月酒。她喂了奶,将猫儿般虚弱的女儿交到江之鲤手中,这才坐在窗前,仔细的裁开了谢画眉的亲笔书信。
陆浅葱展开信,只粗略的扫上一眼,便惊得站起身来。
江之鲤正在安抚哭闹不已的女婴,见陆浅葱反应如此之大,不由讶然道:“郡主说什么了?”
陆浅葱茫然的看着他,半响,平静道:“赵徵死了。”信上说是突发急病而死,但真实的原因,恐怕已成了宫中一段说不得的秘密了。
她将信笺投入一旁的火盆,沉吟良久,说:“还好,未曾连累定西王府和赵瑛。”
江之鲤小心翼翼的抱着女儿,嘴里轻轻哼着曲儿,待女儿不再哭闹,他这才递给陆浅葱一个安抚的眼神:“谢家一向中立,又军功显赫,新皇动不了他。”
陆浅葱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从江之鲤怀中接过女儿,温声道:“该喂奶了,我来罢。”
时间匆匆而逝,转眼又过了五年。
彼时江湖上出了一个名叫陆珩的少年侠士,行侠仗义,为人谦恭,在江湖上也是小有名气的。这日,陆珩与一群少年侠士结伴行至真定府一带,正巧碰见了金兵围攻一队汉人散兵,少年们俱是血气方刚,不由分说便拔剑加入了混战,协助汉军将士反击金贼。
有了这群江湖游侠的帮助,混战很快结束了,金兵落荒而逃。陆珩将佩剑爱惜的擦净,这才挥剑入鞘,对伙伴们道:“走吧。”
孰料,他还未转身,便见汉人军士中传来一个年轻男子不确定的声音:“……小渊?”
这声音很熟悉,又很陌生,像是从云端传来般飘渺不定。陆珩不知在梦中多少次期待这个声音的出现,可当它真实传来的那一刻,他却像生了锈的机器般驽钝,半响才回过神来。
陆珩倏地握紧了手中的佩剑,他猛地转过头,随即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
汉军的正中央簇拥着一个年轻的将军,将军虽然一身铁甲,但眉目温和,他抿唇一笑,唇畔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