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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晃过了四年,这天胡金花极具穿透力的的怒骂声又便如同滚雷般响彻了整个牯牛村。已满十岁的赵白城连鞋都没穿,头也不回地一路狂奔,像头屁股后面挂了炮仗的小牛犊子,看得村邻愕然不已。
赵白城这几年越长越壮实,个头像是下了肥的麦苗,刷刷地往上蹿。这会儿被胡金花穷追不舍,左邻右舍都是暗自好奇,不知道这小子又闯了什么祸。
“狗剩,有能耐你别跑!今天不把你腿打折,老娘就不姓胡!”胡金花厉声大叫,每跑一步都地动山摇,胸前两座雄峰几乎快要荡到下巴。
赵白城毫不理会,跑得更快。
胡金花体重吨位太大,眼睁睁看着侄儿一溜烟出了村子,只得停下脚步,喘得像头中枪后没撵上猎人的野猪王。往回走的路上,村人大多在第一时间回避了她凶狠的瞪视。唯独宁小蛮迎了上来,斜挎着书包,仰起脑袋脆生生问了句:“胡婶,狗剩哥又犯啥错啦?”
宁小蛮已在读三年级,羊角辫瓜子脸,越发出落的水灵,一双乌溜溜的眼珠仿佛会说话。牯牛村的孩子都在十多里开外的乌岭煤矿小学读书,赵白城是唯一辍学的例外。宁小蛮每天放学都会找赵白城玩耍,顺便教他认生字,刚才远远见到这一幕,想追又追不上,便来问胡金花。
胡金花翻了个白眼,甩着肥臀昂然而过。
“丫头,去屋里拿块抹布。”宁老大正在自家门前收拾一盆猪下水,见状皱了皱眉。
胡金花的跋扈劲头日渐看涨,芝麻绿豆的小事都能跟邻里掀起三尺浪,宁老大因为赵白城的事情,早就看她不顺眼,无奈好男不跟女斗的观念同样扎根于北方汉子血脉深处,这才相安无事到了现在。宁老大自然不能告诉女儿,这要是换了男人敢在家门口撂脸子,自己早就把那张脸皮给活剥了下来。
宁小蛮听到父亲发话,嘟着嘴回了家,出来把抹布一扔。宁老大对这小祖宗是毫无办法,只得随口安慰:“狗剩向来最精怪,指定又是跟赵兵赵勇那两个小子对着干。你胡婶护犊子,等她火气下去了,狗剩自然就回来了。”
“胡婶就知道偏向自己的儿子,狗剩哥还是她侄儿呢!我们老师都说了,赵兵赵勇是高年级的坏榜样!哼,成天欺负狗剩哥,有本事来跟我打啊!看我怎么收拾他们!”宁小蛮望着胡金花家所在的村东头,白里透红的小脸蛋满是怒气。
“女娃娃家打什么打,快去做作业!”宁老大见爱女发起狠来颇有自己当年的风范,一时哭笑不得。
“我去找狗剩哥!”宁小蛮拔腿要走。
宁老大终于沉下了脸,把手里铁盆摔得哐当一声,油水飞溅,“给我站着!好了伤疤忘了疼是吧?你上哪儿找狗剩去?当年没让狼叼走,算是你命大了,现在还敢往外面野?!”
宁家五兄弟个顶个的丑怪,宁老大瞪起了眼睛,腮边咬肌鼓凸的模样活像是一头暴怒的人熊,就算大老爷们到了面前恐怕也得吓哭。宁小蛮却倔强之极地迎着父亲的目光,毫不妥协,“我偏要去,我偏要去!狗剩哥没有爹也没有妈,我不惦记他,还有谁惦记他?”
宁老大一时语塞,呼哧哧喘着粗气答不上话来。好在宁小蛮的注意力这时已经转向从屋里出来的母亲,后者先是冲宁老大丢了个眼色,随即爱怜地摸了摸女儿的脑袋,“狗剩那娃又不是第一次往外跑,用不了几天就会回来的,你就别再添乱了。乖,别惹你爹生气,这荒山野岭的,你又不是男娃,碰上个大牲口连跑都跑不掉。回头等你爹上外村去,让他在路上多瞅瞅,兴许就能把狗剩带回来。”
夜色降临时,宁老大开着农用车出了村。宁小蛮掩上房间的门,坐在小床上怔怔发呆。
我爹能碰上狗剩哥吗?她没法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案。
宁老大直到半夜才回家,一身酒气,眼神却清明。见女儿听到动静立即飞跑出来,直盯盯地望向自己,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
对于赵白城,村里人向来是褒贬不一。有赞他懂事能干的,半大小子已经是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父母坟头上总是干干净净不见半点杂草;也有骂他太野的,从小打架就不要命,如今大雪天也敢上山下套放兽夹,钻起树林来就跟狼崽子似的。
在赵白城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狠劲——就这一点,常年杀猪宰羊的宁老大要远比常人看得透彻。他也同样明白,那小子之所以下地卖力上山玩命,只为证明自己没在胡金花家吃白饭。
当初杀狼一事算得上是轰动全村,任谁都对赵白城表现出的与年龄不符的勇气啧啧称奇。宁小蛮渐渐长大,眼里根本没有其他男娃,只愿意跟赵白城玩儿。村人笑称两个孩子是小俩口,宁小蛮也毫不在意,有任何吃的玩的必定是先想起赵白城,放学回家见到对方,一张小脸总是笑得如春花一般。
此刻宁小蛮的眼眶中却蓄满了泪水,宁老大自女儿上学后就极少见她哭泣,不免奇怪,“你哭个啥?狗剩又不是不回来了,以前跑那么些次,也没见你这样啊!”
“今天他看到我了,连停都没停。”宁小蛮咬着嘴唇,转身回房。
三天后的早上,胡金花在河边洗衣时被好事的妇女问起狗剩,犹自骂骂咧咧,把棒槌砸得噼啪乱响,“我们家是养了条白眼狼啊!放在饼干罐子里的好几十块钱,一晚上就被摸个底朝天!我眼瞅着小犊子穿个新球鞋,就问他是不是拿了钱,他倒好,转身脱了鞋扔井里了,还说什么宁愿光脚丫子也不受冤枉气!大伙儿都评评理,他这么屁大个娃,哪来的钱买鞋?不是偷我的是什么?!嘿,脑子转的倒快,鞋扔了就算没凭没据了?老娘早就给捞起来了,等他回来就告矿上派出所去,咱没能耐管教,让政府伸手还不行吗……”
宁小蛮从母亲嘴里听到胡金花的这番话,脸蛋涨红如血,攥着拳头就往外冲。被宁老大一把拽住后,女孩骤然尖叫起来:“她冤枉狗剩哥,她冤枉人!狗剩哥从来不偷人东西,送到跟前连看都不带看的!”
第四天,宁小蛮放学后不见了。
宁家彻底炸了窝,宁老大带着人找遍了村里村外,去学校的那条路来回跑了不下十趟,却毫无所获,问起学生也都说不知。
面对踏进家门的宁氏兄弟,胡金花的表情很诧异。
“你不找狗剩,是你们家的事,我一个外人不方便多话。现在我女儿该回家没回,我不能不找,这两个娃娃打小就要好,估摸着是跑一起去了。劳驾你挪挪屁股,跟我们一起出去转转,要是能找着人,姓宁的谢你大恩大德。”宁老大淡淡地说。
赵富贵用眼角瞥着宁老大腰间雪亮的放血条,早已是额前见汗,闷了半晌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老婆。
胡金花却显得毫不慌张,如弥勒佛般盘膝坐在条凳上,又粗又短的指头在牙缝间抠挖半晌,带出一小撮墨绿的韭菜,在灯下看了看重新丢进嘴里吧嗒两声,“狗剩又不是我生的,你家姑娘真要是因为他有个三长两短,让他偿命就是了,我们做大爷大娘的可负不起责任。”
“偿命?大爷大娘能说这话,就不怕狗剩他爹从地底下爬起来?”
“小叔子死了多少年,我就帮他养了多少年狗剩,吃饱穿暖事事操心,有什么地方做亏欠了?现在就算他爬起来,我还能怕是咋的?”
宁老大嘿了一声,将烟头丢在地上伸脚踩灭,“狗剩他爹那点抚恤金,再养几个娃恐怕都够了吧?”
胡金花被戳到软肋,紫涨着脸皮道:“我就知道外面这些年在瞎传,觉得我们家发了死人财。呸!我有钱?有什么钱?!狗剩长到这么大,我花的还少吗?现在他倒好,手脚不干不净,别说没家底,就是有金山银山,架得住内贼?真有能耐倒是在外面偷啊!我还没说两句他就跑,这些年都他娘的跑上瘾了,我还去找个什么劲?”
宁家老二浓眉轩起,刚要说话却被宁老大抬手制止。
“清官难断家务事,咱们别扯没用的。”宁老大盯着似乎是想撒泼的妇人,眼神突然变冷,“我什么脾气,大伙儿清楚得很。现在话说出来了,没往回收的道理。全村男女老少都在外面等着,多个人就多份力。你俩到底愿意被请出去,还是抬出去,自己思量着办。”
胡金花看了看面如土色的丈夫,咬牙半晌,终于低下了头。
一场倾巢而出的搜寻就此展开,几百口人举着火把,拎着矿灯,在逐渐浓郁的夜色下涌向山野。宁家开出了三部农用车两台拖拉机,车上装着食物、水和柴油,宁氏兄弟人手一把火铳,宁老大如雷的吼声直激得大山回音阵阵。
直到第二天中午,方圆数十里地界都找了过来,两个孩子仍旧不见踪影。体力不支的村人陆续回家休息,剩下的大多是青壮年汉子。宁老大眼中全是熬出的血丝,在日头下瞪着莽莽大山发愣。
只要女儿真的在赵白城身边,宁老大觉得,那小子绝不会不知轻重到闯进深山的地步。
“要不上黄家坳看看?听小兵跟小勇说,狗剩好像去过那里。”胡金花充满迟疑的一句话,让在场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宁老大粗中有细,硬逼着胡金花夫妇前来,就是为了不放过任何可能得到的线索。然而“黄家坳”三个字一入耳,彪悍如他也不禁变了脸色。
黄家坳位于牯牛村以北,七道岗脚下。那里有个芦苇泡子,即南方所说的小型湖泽,杂草丛生人迹罕至。这些年电鱼毒鱼的人越来越多,却没有一个敢去黄家坳转悠的,原因就在于黄大仙一说深入人心。上年纪的老人兴致好时,几乎都能搬出些或亲历、或听说的奇闻异事来,而故事中的灵体无一例外都是黄鼠狼,也无一例外都是以黄家坳为栖息地。
宁老大从没相信过“黄大仙上身”确有其事,平时听人提起这茬,多半会大笑着拍一拍杀生无数的放血条。此刻他却颇有些关心则乱的怔忡感,想到芦苇泡子里的大片沼泽,更是担心两个孩子真要去了那里,一不小心就会被囫囵吞噬。
“走!”宁老大沙哑着喉咙,跳上了拖拉机。
一个小时后,踏着**的草地,宁老大等人摸进了黄家坳深处。芦苇泡子并不大,宁老大站上高处,便将整片区域尽收眼底,并远远看到了女儿和赵白城。
狂喜之下,他正要开口呼唤,却见胡金花向着自己连打手势,神情诡异之极。
自打踏进坳口开始,胡金花就嘱咐众人噤声,以免惊了不干净的东西。宁老大尽管不以为然,但见她神情严肃,显然是把找孩子当成了回事,也就勉强按捺下性子。此刻胡金花忽然探手,一把抓住宁老大黑毛丛生的胳膊,用力之猛甚至让指甲掐破了皮肉,流出血来。
“两个娃好像让黄皮子迷住了,不能叫,一叫就丢了魂。”胡金花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寒意。
天不怕地不怕的宁老大咽下一口唾沫,瞪着环眼再次望向前方。
沁凉的微风正拂过水面,波光粼粼,芦苇丛随风摇曳。清鸣声中,几只大鸟扑簌簌振翅而起,整个泡子透着生机勃勃。
赵白城正光着膀子,抱着肩,站在一条数米宽阔的水道边。沼泽地形特殊,泡子里到处都是这种如蛛般纵横交错的岔流,有的极深,有的却能随随便便趟过去。宁小蛮坐在对岸,两只小手将赵白城的衣服撑在头顶,借以遮挡阳光。
赵白城在看着身前的水道,宁小蛮则在对面看着他。
两个孩子从头到脚,就犹如泥塑木雕一般,不动,不语,没有任何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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