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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情脉脉中道绝(2)
妍贵嫔吓得面无人色,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蓬乱的发髻被猛然刮过的一阵大风吹散,一匹青丝轰然垂落,直显得她的双肩越发的瘦削,此时,她早已没有了往日里嚣张跋扈的姿态,只是哀哀恳求道:“不要,不要。”
密贵嫔抱着孩子立于风中,只见裙袂翩翩、云袖展展,而她身前,是太液池深不见底的湖水,往日的波光粼粼、潋滟湖光,此刻也是杀机毕现。
朱成璧平稳了呼吸,出言道:“密贵嫔!你可知谋害皇嗣是何等罪过?赶紧把孩子放下,或许本宫可以求皇上饶你一命。”
密贵嫔嗤的一笑,也不看琳妃,低头只顾逗弄孩子:“皇上的孩子那么多,我的孩子死了,他不在乎,那么,这个孩子死了,他也不一定会在乎。”
舒贵妃急急喊道:“稚子无辜,你自己也是没了孩子的人,你如何忍心!”方才舒贵妃摔倒,手臂划过妍贵嫔的青玉碾如意海兽步摇,此刻正慢慢渗出一丝一丝的血来,她倒也不觉得吃痛,只是朝着冷冷迫视她的密贵嫔喊道,“放下孩子,本宫帮你求了皇上,皇上一定不会降罪于你!”
密贵嫔忍不住笑起来,凄凉的声音如同冰锥子一般狠狠戳在舒贵妃心头:“阮嫣然,你装什么好人!若不是你日日夜夜痴缠着皇上,我怎会没了孩子?皇上如果能多来兰林殿几趟,怎会有人能轻易下了手害我的孩子!”
舒贵妃待要再说,密贵嫔的话又直追耳边:“闭嘴,你不过是个矫情的摆夷贱婢,你怎配做大周正一品的贵妃!”语毕又狠狠回瞪琳妃一眼,“朱成璧,你也算不得什么好东西,本宫被禁足三个月,怎么不见一向标榜贤良淑德的琳妃你去帮本宫求情!你不必假惺惺!”
密贵嫔见两人哑口无言,哼了一声道:“你们得宠,便不顾旁人死活,你们失宠,便要其他人都来可怜自己,真虚伪,真卑鄙!”
密贵嫔喘一口气,又转脸怒视呆呆跌坐在地上、泪涕涟涟的妍贵嫔,轻蔑道:“你呢?你不是一向心比天高吗?现在,你全部的指望都在本宫这里,你嚣张呀!你嚣张呀!”
妍贵嫔锐气尽失,极力撑着膝行到廊桥边,直到路上的砂石将做工精良的散花水雾绿草团花的缎裙磨破,脸上泪水涟涟,胭脂、眼影混着一起滚落下来,显得越发的可怖:“我求求你,不要夺去浄儿的性命,你要我怎样都行,只求你还给我孩子。”
“你的孩子?”密贵嫔目光贪恋地从玄浄面庞划过,柔柔一抚那龙腾云端的襁褓,“明明是我的孩子。”妍贵嫔待要再说却又生生被密贵嫔的愤懑之语切断,“我的孩子没了,你便有了孩子,你的孩子克了我的孩子!克了我的孩子!”
朱成璧见密贵嫔一会儿语无伦次、一会儿又是振振有词,晓得她已经是精神失常,不由暗暗着急,四下里一看,却只有几名侍卫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地站在那里,不由怒道:“你们怎么还愣着,脑袋不想要了么?赶紧把孩子夺回来!”
密贵嫔凄厉一声呼喊道:“朱成璧你敢!”
朱成璧愕然回首,密贵嫔另一只脚已经跨过护栏,站在廊桥外面,她单薄的身影被湖面的疾风一吹,仿佛一张薄如蝉翼的宣纸。
妍贵嫔再也顾忌不得,便作势要冲上去,舒贵妃忙喊道:“你别去!”
语音的尾稍还在湖面回荡,密贵嫔已然跃向太液池,她轻盈的身影如被风垂落枝头的花朵,绽开到极靡丽、又衰败到极彻底,这个世界,对于她而言,早已随着腹中子的离去而失尽了色彩,她最后一眼望向怀中的稚子,目光无比的温柔眷恋,仿佛这就是她那未曾谋面的孩子。
初初进宫,只觉得这里的一切都那么好,红酥手、黄藤酒、满园春色宫墙柳,自己在兰林殿自斟自饮,偶尔对来看望自己的皇帝撒撒娇,皇帝却也不责怪自己,还频频晋了自己的位分。初入宫闱的日子,自己的身家、美貌仿佛一匹极绚烂的锦缎丝绸,自己进宫便是从五品的小仪啊,其余新入宫的妃嫔,最高的只有那位贺氏与钱氏,皆封了从六品的美人,如何比得过自己。
坠入湖水的那一瞬间,汹涌而来的寒意瞬间吞没了自己,快五年了,贺氏没了、钱氏也废入了冷宫,如今,轮到了自己。
孩子,母妃去找你,母妃还给你带来了你的弟弟,他比你幸运,他出生了,还有了名字,你在地下是不是很孤独?是不是很冷?以后不会了,母妃一直陪着你,你的弟弟也会跟你一起玩耍,我们再也不分开。
扑通一声,湖面涌起了极大的水花,一圈一圈的涟漪漾了开去。
妍贵嫔凄厉地呼喊着,欲冲向太液池,几名侍卫慌忙拉住了她,她犹自剧烈挣扎,直到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软软地倒下,“孩子……”妍贵嫔慢慢闭上眼睛,鲜血顺着雪白的脖颈蜿蜒而下,她喃喃自语,似一片浮萍在风中微微颤抖,“我的孩子。”
回了德阳殿,朱成璧还有些气息不稳,木棉忙奉上一盏花茶,朱成璧却只是挥了手让她下去,只把竹息留在身边。
竹息扶了朱成璧去了内殿,先查看她身上的伤势,惋惜道:“娘娘好端端的不该去跟密贵嫔说话,且看她那一脸凶神恶煞的模样,幸亏只是推了娘娘一把,否则还不知要弄出多大的乱子呢。”
朱成璧怔怔地看着小腿上的伤口,密贵嫔力道极大,这一推,小腿撞在旁边的花盆上,生生被碎裂的花盆的陶瓷片划了一道口子,此时血液虽已凝固,那伤口混着泥土、血液黏黏地糊着,看着也有些触目惊心。
竹息细细清理了伤口,拿了金创药敷好,方安慰道:“且只能先这样了,想必一众太医都在长信宫呢,等到了晚上奴婢再帮娘娘请了梁太医过来。”
朱成璧机械似地点点头,任由竹息帮着自己匀面梳妆,才惊觉方才一番连惊带吓,连薄薄的小衣都湿透了。
于是换上一身月白色清水幽兰的宫装,只把长发以一只碧玉簪子松松挽住,朱成璧打量镜中的自己,虽然看着简素,隐隐有些清水出芙蓉的感觉,只是眼中的戾气却分明地显露出来,不由是幽幽一叹。
片刻后,竹语带着风声进来,低低道:“娘娘,长信宫传来消息,八殿下救不得了。”
朱成璧猛地一惊,手中的羊角梳子便落到了地上,竹息弯腰捡起递给朱成璧,又徐徐问道:“密贵嫔与妍贵嫔呢?”
竹语道:“密贵嫔从太液池救起来就没了气息,妍贵嫔仍然昏迷着。”
朱成璧心烦意乱,挥了手让竹语下去,狠狠将羊角梳子扣在手臂上,直到雪白如玉的手臂上出现了深深浅浅的痕迹。
竹息不动声色,将羊角梳子从朱成璧手中轻轻抽出,淡淡道:“娘娘后悔了?那么,从娘娘取了密贵嫔亲手做的那件襁褓之时便应该知道,事情只能是这个结果,不容有失。”
朱成璧眼中似有一阵迷雾弥漫起来,脑海里逐渐浮现起密贵嫔初初有孕时亲手缝制的襁褓,这几日,自己是如何狠下心来,将一股杀机缝入那水光锦苏绣,制成一件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襁褓,眼见舒贵妃亲手递给了妍贵嫔,眼见妍贵嫔亲自给玄浄换上,眼见密贵嫔冲进殿来、紧紧迫住那件似曾相识的襁褓,何止是似曾相识?在她密贵嫔眼中,那就是她未曾谋面的孩子啊!这样环环相扣、线线串联、直把玄浄送入了死神的怀抱。
朱成璧微微叹息,不忍道:“但他毕竟只是个孩子。”
竹息唇角微微一动,低低叹道:“奴婢明白,娘娘自己也是母亲,物伤其类、唇亡齿寒,自然是晓得痛楚的。而奴婢,是一辈子也做不成母亲的。”竹息微微一顿,沉声道,“但是娘娘也应该明白,妍贵嫔生子之后,后宫妃嫔鲜有登门恭贺,唯有凌薇深夜里去过几次,皇后,确实是想要与妍贵嫔联手。”
朱成璧低低道:“我知道。”
竹息解开碧玉簪子,任由那匹青丝散落,一点一点沾了那准备好的玫瑰花水为琳妃软软梳着,直到莹润的光泽星星点点地染上:“娘娘且想,上次四殿下吃了睦嫔准备的槐蜜芙蓉糕,幸好只是下了让人神思昏聩的药,调理过去也算不得什么,如果下的是鹤顶红,娘娘此刻还能坐在这里为旁人悲悯吗?”
见朱成璧的双肩微微一颤,竹息又道:“娘娘想要做到万事周全,既能报了仇,断了皇后的后路,又不伤害到无辜的人,但这何其之难?更何况,娘娘自己不狠一点,旁人便会对娘娘狠,妍贵嫔既然敢与皇后前嫌尽释、化敌为友,娘娘便知道,她韩雅洁是下得了狠心之人,若不绝了她的念想,难保他日她不会用比娘娘惨烈一百倍的法子来对付娘娘。娘娘,事已至此,无法回头,太后依然健在,皇后也有解除禁足的可能,娘娘若再犹豫,便是生生断了四殿下的大好前途。”
朱成璧沉沉呼出一口气,良久,终是平静下来,紧紧握住竹息的双手:“谢谢你,你总是让我明白。”
竹息屈膝跪下,反手紧紧握着朱成璧的手,这双手,已经不像方才那样轻轻颤抖:“娘娘对皇后下得了手,但对八殿下下不了手,故而借密贵嫔来完成这件事,娘娘有善心是好的,但在这宫里,善心用多了,反而不好了。”
朱成璧沉默片刻,道:“我明白。”臻首细细思索,已然恢复了往日里沉着冷静的神色,道,“告诉孙传宗,看守密贵嫔的侍卫不力,全部发落暴室,等待皇上裁夺。另外,增派侍卫戍守昀昭殿与月影台,以免类似的事情发生。”
竹息点点头道:“奴婢省的,娘娘先歇息片刻吧,只怕外面现在吵得很,娘娘摄六宫之事,一会儿少不得要出去安顿局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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