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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梦回灯影蝉钗落(1)
夜色迷蒙,朱成璧立在凤仪宫前,心中有一丝疑惑,亦有一丝感慨,自己是有多久没到这凤仪宫了呢?彼时为琳贵嫔的时候,彼时为昭媛的时候,彼时为琳妃的时候,日日来这凤仪宫请安,恭谨谦让,亲厚温顺,哪怕只是虚颜以对、强作欢颜,哪怕明明知道在座的女人们各个都是心怀叵测、居心不轨,依然要显示一番亲密与和睦。
朱漆鎏金大门缓缓打开,空了许久的凤仪宫似乎又展现出往日的风华与气派,朱成璧缓步进入,过了花苑,过了雕花长廊,正殿是昭阳殿,东侧的偏殿是含光殿,西侧则是凉风殿,一切如旧。
迈入昭阳殿的那一刻,四周的光线有些忽明忽暗的闪耀,有清风缓缓吹拂,薄雾如涟漪一般轻轻散开,朱成璧一个怔忪,竟望见夏梦娴端坐在凤座之上,隔了剔透晶莹的石榴石珠帘筛入的日光有细腻温润的光泽,她那一袭明黄朱紫色的凤衣克尽尊贵,依旧是那一个端庄高华的国母。
“朱成璧!”夏梦娴伸手向她,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尖刻的笑意,“你害死五殿下,证据确凿,还不下跪!”
朱成璧一怔,恍惚间,身边的景致都豁然开朗,左侧尊位上的玉厄夫人满头珠翠,鬓边的双凤纹鎏金穿玉步摇垂下的璎珞更添了几分明艳娇丽,她紧紧迫住自己,唇角浮着不可遏制的痛快笑意;右侧尊位上的宜妃则将信将疑,只茫然地望着身侧虚弱且满面泪水的和妃。
“你活着的时候斗不过我,如今变成鬼魂来纠缠我,又有何用?”朱成璧轻蔑地一笑,徐徐道,“皇后,您省点心吧!”
夏梦娴怒目相向,眼中皆是噬人的狠辣与恨意:“朱成璧是胡言乱语,诅咒本宫么!人证物证皆在,你无可辩驳!”
“人证物证?”朱成璧嗤的一笑,毫不畏惧,迎上夏梦娴逼视的眸光,“皇后娘娘,您所谓的证据在哪里啊?”
玉厄夫人闻言失笑,拈着蹙金撒青烟帕子点一点鼻翼的粉,赤金色的眼影如枝头的敷霞凝露,耀人眼眸,“贺婉仪与钱小仪所言句句不虚,你无从抵赖!”
朱成璧微一凝神,只见贺婉仪与钱小仪正在面前跪着。贺婉仪的曳地长裙上,那棠梨花洁白如琼玉,仿佛将三春盛景揽在周身,她的身后还有以额触地、大气也不敢出的梁太医。是了,这是隆庆七年,贺婉仪进宫不过一年有余,就已身居从四品的五仪之首,在去年选秀入宫的一众妃嫔之中,唯有宋素琬一人居于其上。
朱成璧冷眼看着贺婉仪,徐徐道:“贺氏与钱氏所言是真是假,恐怕不得而知,想必皇后娘娘也是知道的,自从贺氏与钱氏入宫以来,数番目无嫔妾,更是频频挑衅!”
贺婉仪冷冷一笑,回眸向她,声线千娇百媚,如黄鹂的婉转啼鸣:“那是因为,嫔妾得宠,而娘娘日渐失宠,是啊,嫔妾年方十八,而娘娘,已经年过三十了不是吗?”贺婉仪盈盈望住凤座之上的夏梦娴,“皇后娘娘,嫔妾先前因为言语冒犯了舒贵妃娘娘而被琳妃娘娘斥责、罚跪于太液池风口思过,致使嫔妾染上风寒,卧床一月之久!琳妃娘娘容不得嫔妾,欲对嫔妾赶尽杀绝,嫔妾自然要处处防着她!至于琳妃娘娘指责嫔妾频频挑衅,不过是她厌恶嫔妾的说辞罢了!”
钱小仪俯首再拜,恳切道:“皇后娘娘明鉴!琳妃娘娘也曾用虎睛石手钏陷害嫔妾失宠!琳妃娘娘用心险恶,还望皇后娘娘秉公执法!否则,后宫,当真是永无宁日了!”
宜妃迟疑着问道:“皇后娘娘,虎睛石手钏虽为琳妃所赠,但琳妃想必也是无心之失……”
钱小仪冷笑连连,出言截断道:“宜妃娘娘仁慈!但是,上次的宫宴是琳妃娘娘安排的位席不是吗?琳妃娘娘一早便算准了,嫔妾手上的虎睛石手钏色泽最足,又映着一侧的宫灯,太后娘娘眼疾刚好,如何能受得了?”
玉厄夫人身旁的宋素琬轻轻一笑,声音清越似珠玉玲珑:“皇后娘娘,看来琳妃为人狠辣,上次虎睛石手钏的事情,嫔妾还疑惑呢,琳妃跟钱小仪不算亲厚啊,怎的送了这样贵重的东西,如今听钱小仪娓娓道来,只怕十之**是琳妃蓄意陷害了!”
钱小仪叩首不止:“嫔妾不敢妄言,但琳妃娘娘再怎么陷害嫔妾与贺婉仪都只是嫔妃间的嫉妒,但她谋害皇嗣,那才是罪行滔天啊!”
夏梦娴怒视朱成璧,发鬓的金牡丹点翠凤衩步摇横逸高髻间,宝珠流光间,她的面容有阴鸷的寒意弥漫,让朱成璧辨不清她的神色。
“朱成璧!”夏梦娴冷冷一笑,“你送的翡翠三镶玉如意当真是好东西,那紫檀里抹了紫藤花毒,五殿下日日把玩,如何不会有损?”夏梦娴的目光拂过和妃痛恨的面容,如迅疾的电光直指跪在地上的梁太医,“这玉如意是梁太医检验过的,梁太医素来服侍你,必定是你胁迫了他!”
宜妃瞥一眼朱成璧,淡淡道:“或许是梁太医暗中做了手脚,其实不关琳妃的事情呢?”
夏梦娴一怔,不由有片刻的迟疑,梁太医的身上已经涔涔出了冷汗,手腕微微颤抖,只是不敢言语。
朱成璧微微一笑,迎向玉厄夫人质疑的目光:“不关梁太医的事情。”
“很好!”夏梦娴遽然起身,似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扬声道,“朱成璧已然承认,此事,必定是你所为!”
“皇上驾到!”
朱成璧一个恍惚,握着松花洒金帕子按住胸口,转眸望向殿门,只见弈澹举步而入,眸光朗朗,忙俯身下跪:“皇上圣安!”
弈澹,还是当年那个弈澹,纵使年过四旬,但依然精神饱满,他伸手扶起自己,低低道:“听闻玄泞的事情有了结果,牵连到了你,朕赶紧过来了。”
朱成璧垂眸轻轻道:“可曾惊动了贵妃娘娘?”
弈澹道:“并不曾,舒贵妃胎气尚稳,你放心便是。”
见弈澹对朱成璧颇为关心,夏梦娴不由急道:“皇上,五殿下的早夭,臣妾业已查明,琳妃脱不开关系啊!”
弈澹正待说话,却是竹息举着一柄玉如意匆匆闯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皇上明鉴!我家娘娘是清白的!”
朱成璧愕然回首,竹息发鬓松散,几许青丝湿湿的糊在额上,她面容泛着一丝潮红,气息亦是不稳,不觉疑道:“竹息,你这是?”
竹息恍若未闻,只是正色道:“娘娘!连翘听闻娘娘在昭阳殿被贺婉仪与钱小仪污蔑,即便连翘身在病中,但依然不得不前来,以免娘娘落了奸人的圈套,让娘娘清誉有损!”
朱成璧一个恍惚,这才知道眼前的不是竹息,而是连翘,一个踌躇,连翘的话语已然直追耳边:“皇后娘娘!和妃娘娘的翡翠三镶玉如意本是一对!是渥南国的贡品,一个月前皇上刚刚赏给了娘娘,而四殿下顽皮,不小心碰坏了其中一只,玉如意上有轻微的裂痕,娘娘不愿送了过去让和妃娘娘不高兴,故而只送了一只,另外又添了几件珠宝。”
玉厄夫人一愣,斥道:“即便真是如此,那又如何?”
连翘毫不犹疑,端肃道:“敢问玉厄夫人,渥南国的翡翠三镶玉如意是否是皇室上品?”
“自然是的。”
连翘微微一笑:“那么,夫人应该明白,我家娘娘如果要在玉如意里做了手脚,一个月的功夫怕是为难,且看和妃娘娘那只玉如意,在紫檀里抹了紫藤花毒,这样细致的功夫做下来,耗时多久?这玉如意又是否会是原本的模样?”
贺婉仪勉力镇静道:“即便拿了两只玉如意作对比,发觉和妃娘娘那只有异,也不能证明玉如意的手脚不是琳妃做的!玉如意从含章宫里送出来,自然是琳妃的嫌疑最大!”
连翘浅浅一笑,目光烁烁:“婉仪小主别急,且听奴婢把话说完。皇上赏下这一对玉如意给我家娘娘,娘娘特意让工匠在玉如意上刻上了一朵祥云图案。”连翘微微目视弈澹,“这件事情,只有皇上、娘娘与奴婢知晓。”
弈澹点一点头:“朕赏下玉如意的当日,琳妃看到有祥云久久停留在含章宫上空,故而在如意底部刻了一朵祥云。”
连翘轻轻颔首,目视夏梦娴道:“皇后娘娘,您请看,奴婢手中的玉如意底部有一朵祥云,但和妃娘娘的玉如意底部,可有祥云呢?”
和妃身侧的慧语闻言忙查看那玉如意,细细翻查三回,方回禀道:“皇上,娘娘的玉如意没有祥云!”
连翘沉声道:“那么,和妃娘娘的玉如意,必定不是我家娘娘送的,玉如意被掉了包!娘娘是被陷害的!”
贺婉仪与钱小仪大惊失色,不可置信,只瑟瑟发抖。
朱成璧注视着连翘,她徐徐起身,朝自己虚弱的一笑:“娘娘此身,可是分明了。”语毕,她软软向后倒下。
“连翘!连翘!”朱成璧正欲上前搀扶,却发现自己亦是站立不稳,方才光景安然的昭阳殿,突然模糊起来,周遭的一切,夏梦娴惊惧的面容,玉厄夫人恼恨的神色,宜妃释然的神情,都虚无缥缈起来,转瞬间,有大团大团的黑雾从远处拢来。
“连翘!”朱成璧一惊,猛地睁开双眼,自己正好端端地躺在紫檀木雕花大床上,殿外值夜的竹语匆匆进来,唤道,“太后?太后?”
怔忪许久,朱成璧才想起,自己已是太后了。
竹语拢起镂空刺绣金银线凤穿牡丹花纹的床幔,又倒了一盏安神茶过来,低低道:“太后方才是在喊竹息姐姐吗?”
朱成璧幽幽叹息:“哀家梦到了五年前,贺婉仪与钱小仪污蔑哀家的情景,不知怎的,感觉特别真实,仿佛前尘往事,历历在目一般。”
竹语换了一方软罗帕子拭一拭朱成璧额上的汗,柔声劝慰道:“太后不必心烦,五年过去了,贺婉仪人都没了。”
朱成璧静一静心神,缓缓道:“钱小仪还在冷宫里吧?”
竹语笑道:“是呢,在冷宫足足呆了五年,钱小仪也是个能撑的。”
朱成璧抿一口安神茶,缓缓倚靠在床头,片刻方道:“钱小仪也就罢了,左不过是翻不出什么名堂来的,哀家只是想起了庄和太妃,彼时她刚刚入魏王府时,跟哀家也算是交好,但她眉间总似有些清愁似的,哀家彼时也说不上来。”
竹语忖度着道:“庄和太妃娘娘家世是好,容貌也出挑,脾性又娴静,也是有宠爱的,但直到隆庆六年才怀上了孩子,只可惜那孩子还未满周岁就被废后害了。”
朱成璧缓缓注目于竹语:“庄和太妃素来与哀家亲厚,只是自从先帝驾崩之后,这亲厚总也成了敬畏,倒不是哀家疑虑,只是有些事情,云里雾里的,哀家不能放心,更何况,当年宜妃生辰……”朱成璧略略一顿,摆一摆手道,“罢了罢了,左不过哀家是睡不着了,将案上的折子取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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