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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3)
迷迷蒙蒙间,不知时光几许,朱成璧只觉得周遭是一团一团朦胧的白影,笼着眼,蒙着面,怎么也散不开,就仿佛置身于浓云迷雾中,悬着心,只怕这雾中会有什么鬼怪。
恍惚间,叶德仪饱满如月季的脸庞、玄凌瞪向自己的痛恨目光、朱柔则娇丽鲜妍的面容、朱宜修隐忍含蓄的眸光,还有弈澹深情的凝神睇视与徐徽音温和淡雅的神色,一圈一圈,似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转着,晃了眼,漾开了容颜与岁月。
朱成璧心烦不止,用力闭一闭眼,待到睁开,却望见了一脸喜色的竹息,她欣慰地笑道:“太后娘娘,您可醒了。”
朱成璧费力地支起身子,倚着鹅羽织金软垫斜坐着,竹息忙为她披上一件月白色缀满大朵牡丹的寝衣,又奉了一盏香茶:“太后娘娘,您昏睡过去三个多时辰呢!”
朱成璧捧着那和阗玉的茶盏,疲倦道:“这些日子本就是累,朝政的事情,对鬲昆的战事,偏偏又……”
竹息低低叹气,从一侧“咕嘟咕嘟”冒着汩汩热气的小银挑子里舀了一勺柠檬汁子到嫩瓷碗里,兑入了一些放凉的开水,又兑了紫云英蜜进去,那浓稠的浅琥珀色缓缓化开,有宜人的清香弥漫如雾:“娘娘不必焦心,皇上也是一时的性子罢了。”
朱成璧微微啜饮一口香茶,搁在床头,问道:“皇上人呢?”
“奴婢听闻,皇上回了仪元殿就闭门不出,太后放心,内殿有李长伺候着,毕竟是打小一起长大的,李长自是摸得透皇上的脾气的。”竹息调好了蜂蜜茶,递一递道,“紫云英蜜清热去火是最佳,太后不喜欢香茶,喝一口这蜜茶也是好的。”
朱成璧点一点头,接过蜂蜜茶,尝了几口又问道:“今日,朱柔则可是进宫了?”
竹息淡淡道:“是,是娴妃娘娘让陶夫人与朱大小姐进宫相伴,奴婢听闻,朱大小姐在倚梅园作惊鸿舞,恰巧被皇上看到了,又与皇上说了好一会子话呢。”
朱成璧冷哼一声,转一转腕上的白银缠丝双扣镯:“只是‘恰巧’而已么,哀家看,是人为罢了!”
“太后是指陶夫人么?”竹息若有所思,轻轻道,“奴婢听闻,朱大小姐今日穿得很是华贵,若不细细分别,竟像是宫里头的娘娘了。有路过倚梅园的宫女说起,她的舞姿婉转曼妙,似唐玄宗的梅妃重生,更如九天下凡的仙女一般,若是奴婢在场,必定也移不开双目了,似乎……似乎还有人为她伴奏呢!”
朱成璧眉间的怒气逐渐积聚,狠狠将嫩瓷碗掷在地上,“砰”的一声,碎瓷四溅,竹息与竹语慌忙跪下道:“太后娘娘息怒!”
“陶佩瑜这个贱人!必定是她处心积虑要把朱柔则弄进宫里头!哀家三番五次提点过她,朱柔则的性子,入了宫只能是为人鱼肉!偏她不听,抓尖要强!”朱成璧的眼梢尽是雪亮的恨色,似殿外澄朗月光下冰晶琼林上的亮泽雪光,“若不是她,朱柔则又怎会在倚梅园作惊鸿舞!”
“太后娘娘息怒!”竹息心疼不已,“太后您再生气,也得顾及自己的身子啊!”
朱成璧怒道:“娴妃竟也是个蠢笨的,怀孕三月有余就想着耀武扬威、一雪前耻了?这样沉不住气,可见是哀家看错了她!如今闹到这般地步,可是弄巧成拙了!皇上眼下不把她放在眼里,连龙胎也不顾,执意要立朱柔则为后,哀家看她,是后悔都来不及了!”
竹息微露迟疑之色,低低道:“太后娘娘,说起娴妃娘娘……方才奴婢去太医局请梁太医没请到,听刘太医说,是章德宫前脚刚刚请了过去……”
朱成璧一怔,忙问道:“难道娴妃已经知道玄凌对朱柔则动了心么?可曾动了胎气?”
竹息道:“这才是奇怪的地方,刘太医到了颐宁宫没多久,梁太医就赶来了,听闻,娴妃娘娘只是吃撑了胎动不安,并非是动了胎气的缘故。”
朱成璧略一思忖,似笑非笑道:“那你信么?”
“娴妃娘娘素来谨慎聪慧,又是那样高的心性,也颇得宠爱,只是前几日,她已有失宠之象,若是知道皇上对朱大小姐动心,只怕于养胎是极为不利的。如今,皇上要立朱大小姐为后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章德宫不会不知道,但自从梁太医来颐宁宫之后,那里就一直悄无声息的。”竹息望一眼朱成璧的神色,揣度着道,“所以,奴婢认为,梁太医去章德宫,很有可能确是娴妃娘娘动了胎气,但娴妃娘娘显然不想让这事情传出去,才谎称只是胎动不安,私下里自己斟酌着用药罢了。”
“明明胎气大动,却也只能硬撑着,难为她了。”朱成璧怅然叹息,“如今她这胎是后位的保证,如果这立后一事,哀家不松口,皇帝也没有办法,若是此胎不好,娴妃就迅速失去了一切,所以她必会好好养胎。她能沉得住气,只是在等哀家一个准信儿,若哀家能拿得住皇帝,后位就不会易主,若哀家拿不住,朱柔则入宫,她这胎更得保住,无论最终谁能入主中宫,皇嗣都是日后晋位与荣宠的象征,岂能疏忽!”
竹息长吁一口气,感慨道:“真真是难为了娴妃娘娘,这样大的事情也得忍着,若换了别人,只怕这胎,已经保不住了。”
“虽然失了一算,但眼前这一番举动拿捏得很准,哀家就是因为看重她这一点,才会许诺立她为后。只是眼下的情景,纵然哀家心急如焚,也不能不一步步悠着来。”朱成璧瞥一眼竹语,徐徐道,“你亲自去一趟章德宫,告诉娴妃,好好养胎,旁的事情,哀家自会处理。”
待到竹语下去,朱成璧又对竹息道:“暗中告诉钦天监,朱柔则犯了星象相冲,同时危及哀家与徐妃的身子,必须远离京城,让钦天监以星象之说上奏哀家跟皇帝。”
竹息一愣,微一思索,已然明白过来:“朱大小姐星象相冲,危及徐妃,就是让前方的摄政王忧心焦虑,对鬲昆一战便会受到影响,更何况又危及太后,便是于大周国祚不利。如此一来,陶夫人若再动心思,便是不敬太后、不敬摄政王,更是将大周国祚视为儿戏,她不敢不从,只能让朱大小姐出阁,别无他法。”
朱成璧点一点头,眼风向远处的仪元殿一扫,已然带上了凌厉之色:“哀家要让皇帝知道,就算他如今是九五之尊,也不是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立朱柔则为后,哀家决不允许!”
摄政王府,琼华轩,徐徽音虚弱地半倚半靠在红木雕花大床上,白玉莲纹饰的云纱帐悬于鎏金帐钩,长长的绦穗委落于地,那流苏纹丝不乱,捻着细细的银线,在一侧的珐琅鸿雁衔鱼灯明亮的烛火中,有清浅如池水一般的光泽流转。
这是摄政王正妃的寝殿,沉香木雕花开富贵苏绣屏风、梨花木镶珠贝宝座、玉勾连纹落地宫灯、金龟银鹤水纹香薰,华贵大气,布置得如同紫奥城里的宫宇,足见摄政王权倾朝野,府里的东西都是最佳之品。
然而,徐徽音的心,却日复一日在这琼华轩里沉寂下去,琼华轩,占得人间天上琼楼玉宇之妙境,览遍海北江南华品奇迹之精英,但于她而言,不过是锁住了一生的念想、禁断了一辈子的期望。
吕惠媛半跪在床头,不敢抬首,只望着红绒织锦地毯,地毯上饱满富丽的宝相花,掐着金银线织就,绚烂得如同开在周身,生机勃勃。然而,轩中弥漫着的沉沉的药味,却昭示着主人不复青春的韶华与安康。
“你怎么这样的糊涂!”徐徽音苍白的面容上皆是掩饰不住的怒色。
吕惠媛不愿屈服,梗着脖子道:“姐姐,您真的对王爷与太后之事视而不见?我心里实在忍受不住,我们姐妹俩是真心仰慕王爷才嫁入这摄政王府,偏偏太后成日里霸占着他,那我们又算什么?”
“所以,你才把这流言散得漫天都是?你也不怕太后怪罪?”
“姐姐,流言蜚语,最初是从宫里头传出来,我不过是添了把火,王府里人多口杂,自然会把姐姐的病跟这流言联系起来,府里不是宫里,府里传开了,京城里也就传得更热闹了,太后再怎么怪罪,也不会寻到咱们头上来。”
徐徽音厌弃地闭上眼睛:“不要再说了。”
吕惠媛面容哀戚道:“姐姐!我之前说过,姐姐好生养病,我会为咱们讨回公道!她朱成璧将感情玩弄于鼓掌之间,但她怎生知道,这对于我们,却是毕生不可多得的温暖!王爷糊涂,朱成璧不过是在利用他力保皇帝登基、为她们母子二人的江山护航,又哪里是真心对他?”
徐徽音幽幽叹气:“他们毕竟有那样长的过往,偏偏太后当年是嫁与先帝,这样二十年苦苦熬下来,王爷也很辛苦,更何况,以王爷对太后的深情,即便知道是被她利用,也是心甘情愿。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如今你闹成这样,王爷在前线怎能安下心来作战?”
吕惠媛一哂,讷讷道:“我没想到这一层。”
“我知道你满心里喜欢王爷,但王爷的心不在你我这里,又能如何?”
吕惠媛气馁道:“姐姐让我死心的话说过不下百回,但我吕惠媛偏偏不是这样的性子!姐姐心里的苦,日复一日地闷着忍着,如何能把身子养好?姐姐,我已经请好了大夫,姐姐好歹也听听大夫的。我知道你不想让自己的病扰了王爷、让王爷分心,但王爷不知姐姐背地里的好,也只会埋怨姐姐冷冰冰的不好亲近,你又何苦呢?”
徐徽音怔忪半晌,似是唏嘘亦似是感慨,眼角有晶莹的泪意:“我是何苦呢?当初,我知道他心里有别人,也闹过,也争过,这样稀里糊涂过了三年,才知道那个人是宫里头的宠妃,惊诧伤感之余,心才逐渐死了,才认命了,但又眼睁睁地看着你进府……”
吕惠媛触痛心肠,紧紧握住松罗帕子不语,只扬一扬脸,又扬一扬脸,将那泪光生生收进去。
“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一直就是不大好的,如今变成这样,只怕请大夫也不中用了,你好好抚养长宁,不要让她跟我们一样命苦。”
吕惠媛情急道:“姐姐也不怕晦气,怎的说出这样的话来!”
徐徽音微微摇一摇头,捂住吕惠媛的嘴道:“你待我,视如亲姐,我明白,好好过日子,不要闹,也不要争。”徐徽音疲倦地靠在床头,眸光微垂,“我乏了,你出去吧。”
琼华轩外,玉辉轻泻,万籁俱寂,冷风拂过,吕惠媛惊觉颊边的湿意,她举眸望向远处斗拱高檐的紫奥城,冷凝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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