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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自嗟此地非吾土(2)
万宝阁外,有几株白梅开得极盛,在如霜的月辉之中,有清亮的色泽在微风里跳跃,如闪烁的烛火。
亥时二刻,繁星满天。正月里的夜极冷,朱成璧梳着简单低垂的祥云髻,簪上一支赤金匾簪,披着一件不起眼的香色绣重瓣雪莲大氅,领口的风毛出得极细极柔软,拂在脸上,如春日里娇嫩的柳叶芽儿。
朱成璧紧紧握着一卷明黄稠面的诏书,沉沉嗅一嗅这清冷的空气,将愈飘愈远的思绪收回,方才感觉到手指的微微发酸。这是自己与奕渮最后的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可以周全所有的人,不会再有任何纷争与繁扰。
有得到,就要有付出,鱼与熊掌,素来不可兼得。
亥时三刻,有沉稳的脚步声在背后响起,朱成璧微微一笑:“你来了。”
“我来了。”奕渮缓缓转到朱成璧面前,望着她清澈的眸光与毫不起眼的装扮,微露一丝疑惑,“竹息告诉我,你有事要对我说,但为何选在这里,又为何穿成这样?”
“万宝阁,是你与我初次相遇的地方。”朱成璧移目于那朱漆木雕匾额,“万金阁”三个烫金大字在月色中只存了隐约而迷蒙的轮廓,然而,再模糊、再朦胧,都能辨出那鲜亮饱满的金色。只是,从咸宁三十四年到乾元三年,一遍又一遍的金漆涂上去,早已寻觅不到当初的色彩。
是啊,物是人非,物都不再是原般模样,人,自然会变得更多了。
“那一天,我跟我母亲来万宝阁,卫九鼎的《洛神图》就挂在东墙上,洛神高髻丽服,手执纨扇,翩然而来,回眸有情。我当时看得怔住了,是何人,心中倾慕着何般模样的女子,才能画得那样传神。”
奕渮上前一步,与朱成璧并肩而立:“‘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当时,我进到万宝阁,看到你痴痴地站在那幅画的旁边,漏进阁中的阳光那样暖、那样好,你简直就是从那画里走出来的洛神。我拿了这句话形容你,是发自内心。”
“那一年,我不过十四岁,而你,也才十五岁,这二十五年里,每每想起当时的情景,纵使王府里、宫里再阴冷、再艰难,心里总会暖一些。”朱成璧望着奕渮颇为动容的双眸,和静一笑,“当时,我看着你,你笑得那样好看、那样温暖,还从未有一个男子,那样笑着看我,即便是我的父亲,也没有过。我当时想,如果我能嫁与这样的男子,也就不负了这一生了。”
奕渮眸光一黯,喃喃道:“三年后,你嫁给了皇兄。”
“咸宁三十七年七月初七,那场雨很大、很冷,但是再大再冷,也凉透不过一颗心。”朱成璧悄悄拭去眼角的一点晶莹,低低道,“父亲高高在上,自然是一意孤行的,连姐姐都不肯开口帮我,母亲又说不上话,只能心疼地看我在大雨里跪着,我知道你在府外,但我不能出去,我唯一的希望是求我的父亲松口。但是父亲,却生冷地告诉我‘朱氏一族,总需要有人为之牺牲’。”
念及往事,奕渮触动内心,长长叹息:“第二天你出嫁,我发着高烧,把自己一人锁在书房里,我那样恨。我跪父皇,跪母后,跪列祖列宗,但从未再跪过旁人!我曾那样低声下气地求他,求他撤了与你的婚事,我跪在他面前苦苦相求,他却根本无动于衷。”
朱成璧的目光有如雾如海潮的怅惘弥漫,良久,她只看着天际那轮月,正月十八,曾经完满如玉盘的圆月,如今却渐有亏缺之象,就仿佛是小儿女情怀,一点一点消退下去,直到残如钩,隐于那片漆黑如墨的夜幕。
过去的,总会过去,打足了精神,还有未来可以畅想。然而,最最害怕的是,过去是永远的遗憾与痛,是握不住的留恋、追不回的念想。可是,只怕连未来都把握不住、都无法去想、去期望,终日徘徊在苦痛如深沉沼泽的现实里,每一寸的时光都如利刃划过肌肤,有难以言说的疼、有难以愈合的伤。
朱成璧的手微微颤动,须臾,横一横心,把手里的诏书递到奕渮手中:“你看一看。”
奕渮满面疑惑,但却依言接过,轻轻抖开:“皇太后急病薨逝,令帝后、妃嫔、众大臣于颐宁宫哭丧……什么?”
奕渮大惊,紧紧迫住朱成璧镇静的眸光:“你这是做什么?”
“我累了,我不想再做皇太后了,自从我成为大周的昭成太后,这两年八个月的时间,我过得并不快活。”
“你不愿做太后?那么,你是要……”
“我想要跟你一起走,离开京城,去任何一个地方,二十二年了,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当初应该跟你离开。”朱成璧的目光牢牢钉在奕渮的面上,她娓娓而言,如檐下风铃清浅的声音,“如今,我做好了决定,我什么都不要,我只希望与你一起走。”
奕渮有片刻的迟疑:“那玄凌怎么办?”
“有苗从哲,有苏遂信,有忠于大周的一班文武官员,不会有问题。”朱成璧深吸一口气,凝视奕渮刚毅的面庞,“你曾经跟我说,你等了我二十年,彼时,是先帝遇刺,我的回答是,再给我一点时间,我要肃清路上的一切。对不对?”
奕渮下意识点一点头。
“如今,凌儿的路,已经铺好了,他也十六岁了,可以亲政了,那我们也可以隐退了,苏州、杭州、大理、丽江、武陵,不管去哪里,都好。除非,你是不想跟我走。”
奕渮的目光中涌现出交错复杂的神色,他拧着眉、看着眼前的女子,她已经三十九岁了,她最好的时光都耗在了深宫中,即便她再如何不情愿。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为之日思夜想的女子,为之追悔莫及的女子,为之魂牵梦绕的女子,这一刻,以这种方式,要求自己与她离开京城,自己会犹豫、会不舍?
朱成璧热切的目光,一寸一寸冷寂下去,如香薰里的香雾,滚着热浪升腾起,又洇灭了温度挥散开去,直到冷到彻底、与周遭无异:“奕渮,你是不是不愿意?”
“不是。”喊出这两个字,奕渮顿时觉得心里松快多了,他急急喘了口气,紧紧握住朱成璧冰凉的手,“好!我答应你,我们离开京城。”
一丝所有若无的笑意漫上朱成璧的唇角,她缓缓抽开自己的手,淡淡道:“你要放弃所有的权力、所有的名位,你心里一定很挣扎。从古至今,江山与美人,不可兼得。选择了江山,注定是一辈子的孤家寡人;而选择了美人,却只能平平淡淡的过一辈子,于你一颗凌云壮志的心,又相距得那样远。”
奕渮急道:“我承认,我是有挣扎,但我最后,还是选择了你。”
“如果是二十二年前,你会毫不犹豫,带我离开京城。曾经,是我负了你,我不得不为我的家人考虑;如今,你选了我,我心里很感激。到底,是我欠你的,比你欠我的,更多。”
“璧儿,为什么,为什么你一点也不高兴,为什么要纠结这些欠不欠的问题?我们可以离开京城,离开一切名利与**,不是吗?”
“可以吗?真的可以离开一切名利与**吗?如果,我们身在西湖泛舟,你的心,会不会还留在紫奥城?留在皇叔父摄政王这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无上尊崇的高位上?你有挣扎,就代表你有所思、有所恋。那么,来日,你一定会怪我,怪我以一瓢冷水,浇灭了你火热的治国平天下之心。”朱成璧退开一步,两行清泪无可遏制地漫出,“你看,我们总要面对现实,我们都变了,再也回不去了。”
朱成璧的声线,染上几许呛然,仿佛是倾泻下如流水行云的乐声的古筝,刹那间绷断了一根弦,那音律,再也不复先前的清亮婉转:“你看,大氅上的雪莲,那样好看,但是,你隔着泪水看过去,总也觉得是凋尽了缤纷色彩的彼岸花,花与叶,从来不会相见。就像我们,从我嫁入魏王府,我们的结局就是注定的。”
奕渮踉跄一步,想要拉住朱成璧的手,但她却淡然退开,仿佛一片纤纤玉叶,随着风飘得更远更高。
“我曾经那样喜欢你,那样想要嫁给你。到如今,人还是从前的人,但心,早就不是从前的心。”朱成璧缓缓褪去腕上的碧玉莲花镯子,递到奕渮面前,“愿如莲花托玉,生生不息。这是你曾经送我的,如今,还给你。戴在腕上,我总会想起从前的你,只是如今,我们之间隔着太多的人、太多的事、太多难以割舍的**、太多难以挣开的枷锁。我不再是朱成璧,你也不再是周奕渮,我成了皇太后,你成了摄政王。”
月色中,镯子泛着清冷的光芒,却不啻于一把玲珑玉锁,曾经,把自己与他那样紧地锁在一起,即便不能常常相见,也总能感受到彼此的一颗诚挚而滚热的心。只是,到了后来,却是把名利、**、复杂的纠缠、无尽的猜忌紧紧锁住,再无一丝喘息之机。
太累了,就应该放开,放不开,就会生出怨,生出恨,直到被藤蔓生生缠住,被蔓上的刺刺得伤痕累累。之后,选择妥协,依旧会受伤,但一点一点疼下去,便会麻木;而选择挣脱,虽然会自由,却伴随着惨烈的疼痛以及无法修复的伤痕。不管如何选择,都太晚太晚。
“璧儿……”奕渮颤着手接过那对碧玉莲花镯子,沉默良久,又陡然出声,那声音饱浸了哀伤与绝望,“你总是对的。”
“我真的希望,我与你,都是错的。”
踏着清辉的月华,朱成璧一步一步离去,宛如月中仙子,终究要回到她原本的位置。
“刺啦”一声,又一声,那样细长而尖锐的声响,如一根根芒刺,刺入奕渮的心,怔忪的瞬间,有无数明黄色的丝绸碎片从朱成璧宽阔的蝶袖中飞扬而出,如那一年的大雨,将自己与她,生生隔在院墙内外。
一直以来支撑着自己的意念,轰然倒塌,奕渮颓然地跪在地上,握着拳头狠狠砸向地面,有鲜血,逐渐汇成妖冶的花。
原来,我与你,都是错的。
从一开始,就错了。
注:卫九鼎,生卒年不详,活动于元代后期。字明铉,天台(今浙江天台)人,擅界画,师王振鹏。有作品《洛神图》(立轴纸本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传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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