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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黑闼愤然道:“他要我留守黎阳,摆明是不信任我,怕我会投向你。”
沈牧颓然道:“我来时充满希望,现在却是失望透顶,至乎绝望。想不到窦建德这么沉不住气。唉!大哥有什么打算?”
刘黑闼回复平静,微笑道:“有什么好打算,横竖我活不过二十八岁,早一年死,迟一年死没什么相干。我会以性命证明给窦建德看,我刘黑闼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沈牧记起当年他说过宁道奇曾批他活不过某一岁数,而刘黑闼正因命不久长,眼睁睁错过追求素素的机会,令人扼腕。一时心头涌起无限感触,叹道:“这究竟是什么一回事?你怎会有机会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宁道奇说话?而他怎会那么缺德泄露别人的死期。这类没趣的事最好不让当事人知道,假设他批错,刘大哥岂非很无辜?”
刘黑闼忙道:“小仲勿要对他老人家不敬,我能得他指点,是几生修来的缘份。他老人家并非批死我过不了二十八岁,而只说这是个关口,除非我肯放弃刀头舐血的杀戮生涯,否则凶多吉少。”
沈牧摇头道:“我第一个不信,命运就是命运,一是有,一是无,所以若命运真的存在,是没有如果或是除非这回事。试想想吧,若命运有两种可能性,牵一发动全身,一个人的命运改变,会像倒骨牌般影响开去,到最后会改变一切。”
刘黑闼沉吟片晌,点头道:“你说得对,那我更是死定哩,宁道奇摆明在安慰我,叫我修德怕是修来世之德。”
沈牧为之愕然,他本想设法解开刘黑闼这宿命的心结,岂知适得其反,驱走他最后一线希望。
刘黑闼哈哈一笑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大丈夫马革裹尸,战场是我最好的归宿,迟死早死算他奶奶的什么鸟事。我们勿要在此事上费神。宁道奇为何要纡尊降贵的来指点我的前程,到现在我仍是糊里糊涂。听说你曾和宁道奇交手,是否真有这回事?”
沈牧点头道:“确有此事,他力劝我没有结果后本欲杀我,不知如何反在武学上点化我,笑着走了,真奇怪。”
刘黑闼一震道:“或者他看出你是未来统一天下的明主也说不定。”
沈牧想起另一事,亦心头暗颤,随口应道:“刘大哥勿要说笑,我不死已是万幸。”
刘黑闼叹道:“小仲你有无想过为何窦建德会这么顾忌你呢?”
此时离徐、跋藏身的山头只里许远,沈牧勒马停下来,苦笑道:“这种事教人如何去想?我本以为你的大王是心胸广阔、大仁大义的豪雄霸主,哪晓得只是一场误会。”
刘黑闼道:“窦爷虽一心想当皇帝,但本身到今天仍是个有情义的人,只是你对他的威胁太大。自黎阳之战后,你在我大夏军中建立起崇高的声誉,隐有盖过窦爷之势。就像李世民之于李渊和李建成,兼之你和我情逾兄弟,背后又有宋缺支持,若你有意和窦爷争天下,不用打,我军已四分五裂,他对你的顾忌不是没有理由的。”
沈牧摇头苦笑道:“刘大哥早点回去吧。你这么送我出城,你大王不怀疑我们在背后说他坏话才怪。”
刘黑闼洒然道:“一个快要死的人哪管得这么多,你不用为我担心。不过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就送到此处,希望我们三兄弟尚有后会之期,代我向子陵问好。”
沈牧心中涌起生离死别的魂断神伤,偏又无力改变眼前景况,喝道:“刘大哥珍重!”
跃下战马,迅速远去。
……
跋锋寒瞧着刘黑闼一人双骑逐渐远去的背影,沉声问道:“窦建德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徐子陵的心直沉下去,隐觉不妥,否则刘黑闼应该多走些许路来和他们打个招呼,摇头道:“我对他并不熟悉,纵相熟又如何?每个人都会因不同的立场、切身的利益、运道的顺逆,因应情势变化而改变,王世充就是好例子。你试看看,假设他保得住洛阳,对我们会是怎样一副脸孔?”
跋锋寒冷然道:“王世充早完蛋了,不论哪一方胜出,再轮不到王世充来争天下。王世充不顾颜面向你们求援,并非要保霸主之位,只是要保命。因他与魔门亲密的关系曝光,以李世民一向的英明决断,城破后必斩王世充,除非李元吉从中作梗,否则没有第二个可能性。”
徐子陵讶道:“锋寒兄比我和沈牧看事情更透彻清晰。”
跋锋寒道:“我是在艰苦的环境长大,讲的是心狠手辣,事事从功利的角度出发,所以能对每一件事情提供另一角度的看法。”
此时沈牧登山而来,直抵山崖,在跋锋寒另一边坐下,叹道:“我终于明白师妃暄为何挑李世民作未来天下的真主。”
两人闻言愕住,沈牧并非师妃暄,怎可能凭空明白仙子的用心。
跋锋寒大感兴趣道:“说来听听。”
沈牧道:“这并非师妃暄单独的决定,必须得道家的代表宁道奇点头同意。宁道奇凭的是他的鉴人之道,从相法瞧出李小子是帝王之相,所以师妃暄敢落实她支持的人选。”
跋锋寒嗤之以鼻道:“我第一个不信命相这江湖术士骗人的玩意,宁道奇又如何?我承认相格确有好坏之分,如同丑妍有别,对运道有一定的影响。可是世上怎可能有种帝皇的相格,绝对是无稽之谈。”
沈牧问徐子陵道:“陵少怎么看?”
徐子陵皱眉道:“自古以来,一直流传相人之学,宁道奇肯定是精于此道的人。从相格肯定李世民为选合乎他的情理。不过我同意锋寒兄的瞧法,世上该没有帝皇之相,宁道奇终非神仙,总会有批错的机会。”
沈牧哈哈笑道:“希望你们不是为安慰我这么说,他娘的,管他什么命运,我沈牧是永远不会认输的,李世民有本事就宰掉我吧。”
跋锋寒沉声道:“应说是宰掉我们三兄弟。”
沈牧一阵感动,把跋锋寒搂个结实,笑道:“以前不是说过若形势不对,老跋你会开溜的吗?”
跋寒苦笑道:“我跋锋寒如今再不是那种人。置诸死地而后生,要留大家一起留,走便一起走。”
徐子陵淡淡道:“窦建德方面你是否触礁了?”
沈牧颓然道:“你这话虽不中亦不远矣!他虽答应挥军来援,但对我顾忌甚深,使我无法为他筹谋出策,让那攻打黎阳的衷诚合作重现虎牢。唉!李世民对窦建德看得很通透,窦建德却似不把李世民放在眼内,未开战已可知结果,他奶奶的熊。”
徐子陵道:“有刘大哥助他,窦建德至少有一拼之力吧。”
沈牧无奈道:“老窦命刘大哥留守黎阳。”
跋锋寒色变道:“窦建德无论军力和才智均不及李世民,这一仗如何能打?”
沈牧双目闪耀精芒,缓缓道:“所以我们必须靠自己,当李世民移师虎牢截击窦建德,就是我们反攻围堵唐军之时。我们现在先返梁都,抓出内奸,然后秘密结集一支万人精锐部队,以飞轮船作水路支援,运送粮草和攻城破寨的工具,于窦建德从东面进攻虎牢的当儿,只要我们的军队能突破洛阳的重围,抵达虎牢的四面,截断李世民与围城军的联系,我们便有机会赢得漂亮的一仗,以后天下再轮不到李阀称雄。”
跋锋寒点头道:“好胆色。”
徐子陵道:“你和锋寒兄回梁都,由我负起往洛阳知会杨公和王世充之责,好安他们的心。”
沈牧同意道:“我们在陈留等你,待你来后出发,最好能把鹰儿和马儿带来。”
徐子陵道:“没有问题,但到洛阳前我会去净念禅室打个转,找了空说几句话。”
沈牧愕然道:“找了空干吗?有什么好说的?”
徐子陵目光投往地平无尽处,淡淡道:“我想透过他向妃暄传递信息,告诉妃暄我在别无选择下,走上一条她绝不愿我踏足其上的路途,就是这样而已!”
沈牧和跋锋寒伏在大河北岸一处山头,瞧着近十艘唐室的水师船从黄河驶入通济渠,全是机动性强的小型战船,船上兵员全神戒备,一副随时应变的姿态。
在午后秋阳的照耀下,帆桅映闪余晖,颇有江河任我大唐战船纵横的迫人气势。
沈牧倒抽一口凉气道:“难道李世民料事如神至此,晓得我们会返回彭梁,故先一步派兵拦截?”
跋锋寒哂道:“谁拦得住我们,噢!又有船来哩!”
沈牧朝大河西端瞧去,只见幢幢帆影,二十多艘体势巍然的艨艟巨舰,首昂尾耸的沿河开至,在另十多艘小型战船的护航下,追在先头部队之后,缓缓驶进通济渠。
巨舰载满兵员辎重,吃水极深。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时,五十多艘运兵的楼船和满载粮货的辎重船只接续驶至,押后的是十多艘走舸式的小战船。
沈牧头皮发麻地瞧着巨舰上飘扬的旗帜,苦笑道:“这是由李世绩指挥的水陆两栖作战部队,我的娘,李世民不是命他攻打陈留吧!”
跋锋寒默默计算,叹道:“你的反攻大计可能要就此寿终正寝。李世民确是用兵如神,且处处抢得先机,这批唐兵为数达三万人,在强大水师的支援下,又有紧扼水道的开封城作指挥总部,进可攻退可守,至不济也可封锁运河,截击你任何北上的部队。坦白说,你能否保着陈留尚是未知之数,对方是顺水来攻,你是逆水而守,且李世绩是身经百战的猛将,我们的形势非常不利。”
沈牧不解道:“李世民是否对窦建德过于轻视,这批水师精锐该继续东行,保护牛渚、板渚、荥阳、河阴诸城才对,对付我少帅军岂非杀鸡用牛刀?”
跋锋寒摇头道:“李世民岂会大意轻敌,必是另有手段应付窦建德的大军。”
沈牧一震道:“我明白啦!”
跋锋寒讶道:“你明白什么?”
沈牧沉声道:“我明白李小子对付窦建德的策略,事实上前晚在大河截击我们时早透露端倪,就是据虎牢以抗窦建德。唉!李小子确是大将之材,任由窦建德渡河攻打虎牢东西诸城,只要他取得大河的控制权,而我又不能北上,窦建德的大军将变成深入敌境的孤军,且连番交战攻城之下,损耗难免,那时兵疲马困,再被李世民派人包抄后方,截断粮道,军心势必动摇,李世民将有一举破之的机会。”
跋锋寒变色道:“那怎办才好,要不要我前去警告窦建德?”
沈牧叹道:“窦建德现在信心十足,什么话都听不进耳内去,尤其是由我说出来的忠告,还会以为我陷害他。唉!过河再说吧!若守不住陈留,给大唐水师沿运河南下,直抵江都,我的少帅军会被李世绩连根拔起,比洛阳更早完蛋大吉。”
跋锋寒跳起来道:“事不宜迟,我们立刻走。”
……
沈牧和跋锋寒抵达陈留,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一个惊喜,是虚行之早调兵遣将,召来宣永和一万五千少帅军,大幅增强陈留的城防,不但加建陈留城的防御设施,又在城外险要处和运河两旁战略点,日夜动工的赶建八座石寨,士气昂扬下,军民齐心的为存亡奋斗。
除宣永和他两名得力副将高志明和詹公显外,卜天志指挥由三艘巨舰、二十四艘飞轮船和三十三艘海式斗舰组成的少帅水师,亦枕戈待旦地守卫陈留一带水道。
加上陈长林三千守城兵,陈留少帅军的总兵力达两万之众,虽不足进攻开封,稳守陈留是绰有裕余。
闻风而来迎接两人的是宣永和洛其飞,陈留附近树木全被砍掉,光秃一片,两人离城五里早被设在山丘高处的哨塔发现,以烽烟知会城内的宣永等人。
沈牧介绍跋锋寒与宣永和洛其飞认识后,大讶道:“你们怎能未卜先知,晓得李世民会派兵来攻陈留,先一步做好准备?”
宣永欣然道:“我们哪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却不得不佩服虚军师的先见之明,少帅去后,军师到钟离找我们商议,认为李子通不足虑,故可移重兵屯驻梁都和陈留,以应付任何突变,当少帅需要时,更可出兵攻打虎牢或支援洛阳,否则就是轻重倒置。”
跋锋寒跨上兵士牵来的空马,笑道:“你的虚军师该升格为虚国师才对。”
沈牧哈哈一笑,点头道:“有道理,行之的思虑比我周详。”
又问洛其飞道:“开封那方面有什么动静?”
洛其飞恭敬答道:“唐军的水师援军抵开封后,按兵不动,与我们成对峙之局。我们正为攻守举棋不定,幸得少帅回来主持,我们再不用为应守应战的事烦心和争论。”
沈牧讶道:“谁是主战者?”
宣永坦然道:“是属下,夏军枕兵武陟,随时渡河,我们若不配合,会坐失良机。”
沈牧微一错愕,露出深思神色,跃上马背,换过笑脸竖起拇指赞道:“不愧我少帅军头号猛将,面对强敌不怯。那么主守的是何人?”说时催骑而行。
众人策骑随之,宣永道:“是虚军师,他说必须先联络少帅,弄清楚形势,始定进退,否则一旦吃败仗,敌人沿运河南下,少帅国会被连根拔起,属下也认同军师的意见。”
沈牧欣然道:“你们有商有量,谋定后动,实是我少帅军的福气。我和老跋黄昏前必须赶往洛阳,希望能在几个时辰内安排好一切。”
沈牧和跋锋寒进入陈留城,宣永命人在内堂摆开一席酒菜,作陪者尚有虚行之、卜天志和陈老谋。
虚行之顺带向沈牧报告少帅军的情况,说到一半,见沈牧和跋锋寒两人只喝酒而没动箸,讶道:“少帅肚子不饿吗?”
跋锋寒微笑道:“我们黄昏时饱餐一顿,怎会这么快肚子饿,至于少帅刚才为何忽然嚷饿,怕只有他和老天爷才晓得。”
虚行之和宣永等你看我、我看你,均感事情有异。
沈牧好整以暇的再敬各人一杯,微笑道:“我想先问宣大将军一个问题,就是宣大将军因何会有攻打开封之意?”
跋锋寒首先明白过来,更感沈牧谈笑用兵,不动声色至连他也被瞒过的能耐。
事实上,当晓得宣永主战时,沈牧即心中起疑,因为他曾目睹李世绩开往开封的船队,深悉敌人实力在陈留少帅军之上而不在其下,且对手是李世绩,无论宣永如何自负,对上李世民手下的头号猛将,亦要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以防失足之危,而他竟有强攻开封的提议,唯一解释是情报有误。
开封离陈留不过半天马程,这情报上的错误是不该发生的。
宣永露出疑惑神色,道:“开封的守将是史大奈,兵力在三、四千人间,加上从洛阳战区开来增援的水师,总兵力不过万人,若我们能趁其阵脚未稳之时,以飞轮船乘夜突袭破其水师,然后封锁开封上游,断其与虎牢诸城的联系。在准备充足下,我们有很大机会往短短十多天内攻克城防薄弱的开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