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陈之遥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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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还湖涂着,她也知道他这是在拿何齐说事儿,心里更加难受,带着哭腔喊起来:“那我做些什么啊?你说,我还能做什么啊?!”

    “你啊……”他却还是悠悠的语气,“等明天酒醒了,先把自己的屋子收拾一下,都跟狗窝似的了,你一个小姑娘不能这样。”

    他的手还在她脸上,她喝酒上脸,双颊滚烫,反衬得他的手指有点凉。她觉得舒服,总算平静了一点,许久才又开口道:“我算什么小姑娘……”

    “你几岁?”他问。

    “就快二十了。”她回答,年龄似乎与此无关,她五岁就当妈了,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孩子。

    “那就是小姑娘。”他盖棺定论。

    她还想再争,突然觉得倦极,一合眼就又睡过去了。

    第二天,林薇醒的很迟,陈效照例已经走了。她睁开眼睛就觉得头痛欲裂,回想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宛若混乱的梦境,连哪些是真哪些是假都分不清楚。唯一记着的却是陈效说的那句话,酒醒了,把屋子收拾一下。

    她强打精神起来,洗漱完了,就动手打扫房间,先把床底下的酒瓶子都清出去,床单被套都洗了,又在趴在地上擦地,一直做到十个手指头指腹的皮全都皱起来。

    额头上的汗流下来,迷了眼睛,她一时失神,听到外面传来开门的声音,就叫:“林凛,过来帮我换盆干净的水。”

    话一出口,她便清醒过来,回过头就看见陈效站在房门口。

    “屋子我扫了,可还是不行,”她对他道,“哪有寡妇?要不你带我去踹门吧?”

    她自以为好笑,他却一点笑意全无,走过来抱住她,她几乎立刻痛哭失声。自林凛出事,她还不曾在别人面前这样哭过,这是第一次。这个看到她眼泪的人应该是何齐,或者江丹丹,甚至是她舅舅,或者其他任何一个人,她也不搞不懂,为什么会是陈效。

    又过了几天,警察局通知林薇去领遗体,尸检报告已经出了,林凛终于可以火化。她是一个人去的,到了门口却发现陈效也来了,她有些意外,却也放松了一些,有他陪着,至少能哭得畅快。后来,她也曾分析自己当时的心境,觉得这事儿就好像跟人上床,只要有过一次,就不在乎两次三次了,反正他已经看见过她哭,再多一次也就无所谓了。

    这种事,林薇已经经过一次。一年前,外婆在医院去世,舅妈觉得存款都在她手上,后事便也都要她操办,幸好并不难,只消打一个电话,殡仪馆就会派车来接。林凛更简单,没有什么仪式,到了地方就直接排期火葬。人送进去,出来的就只是一钵青灰。而后,便是选地方落葬,小小一个格子,骨灰坛子放进去,盖上大理石,一切便都结束了。

    林薇久久站在那面墙壁前,对着无数蜂房一样的小格子,每一格里都曾是一个人,每个人到头来只得几个字——名字,生卒年月,放眼看出去,大多是寿终正寝的老人,十四岁,任谁看到都要问一句,这孩子怎么了?而后感叹,真是可惜。

    “走吧。”陈效对她说。

    “去哪儿?”她回头问,是真的迷茫。

    那天是星期二,林薇下午还有课,陈效便送她去某大。

    课上到一半,毛老师正在台上讲红外光谱,她站起来,在全班诧异的目光中走出去。那一瞬,教室里鸦雀无声,毛老师也没叫她,大约是失望,觉得她就这样了。

    离开教室,她在学校的小树林里坐了大半天,没哭,一滴眼泪都没流,只是觉得身上很痛,又找不到究竟是哪里在痛。

    就这样直到傍晚,她打电话给陈效,对他说:“我不想读书了。”

    “你想好了?”他问。

    “想好了。”她回答。

    他静了静,又问:“以后打算干吗?”

    “不知道,”她笑道,“给你当情人怎么样?反正已经名声在外了。”

    他也笑,却没回答。

    电话挂断,她就开始恨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更丢脸的是,人家并不要她。

    傍晚,陈效还是过来接她了,带她去吃饭。她胃口全无,这才知道吃饭也是费精神的,而她的脑子坏了,根本没办法集中注意力,一筷子菜送进嘴里,嚼着嚼着就忘了自己在干什么。她安慰自己,像这个样子去念书,也是白念。

    吃过饭,他们回到和平花园。林薇进了自己的房间,过了一会儿,陈效来敲门,对她说:“你准备一下,明天去淮安。”

    淮安?那个时候,淮安对她来说只是个陌生的地名,她地理不好,也没钱出去旅游,听名字大约是在江苏,其余一概不知。

    “去干吗?”她问。

    “帮你找些事情做。”他回答,

    “做什么?”

    他却答非所问:“只带必须的东西,其他的,那里也用不到。”

    从上海出发去淮安,不过四个多小时车程。车子驶进淮安市区,又往市郊开了许久,周围的环境越来越偏,从车窗望出去,不是稻田就是菜地,偶尔有只狗在民居门前吠。林薇还是不知道要去哪儿,却也不问,有种听天由命的意思。就算是被拐卖,她这样想,或者出车祸死了,也就死了吧。

    再往前景色却又豁然开朗起来,周围都是簇新的建筑,仿佛是一个开发区。最后,车子开进一个大院儿,终于停下来。林薇看到门口的牌子,才知道是一间制药厂。同去的只有一个司机,把她送到一间办公室,就原车返回了。她在那儿等了半天,才来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自称郑经理,听口音也不是淮安本地人。

    郑经理问了她的名字,又给她一张表格叫她填。直到看见那张表,林薇才知道自己这回真是被卖了,陈效把她送到这里来做女工了。她还是听之任之,一声没吭就把表填完了,也就是姓名和年龄,学历、家庭住址什么的一概都空着。

    她隐约猜到陈效的意图,你不是不想念书了吗?那好,就让你尝尝不念书的味道,乖乖当打工妹吧。前一天,她说不想再念书的时候,他一句规劝的话也没有,她就已经觉得有些奇怪了。

    填完表,郑经理又跟她要身份证去复印,林薇没有准备,根本就没带来。郑经理为难了一阵,最后说:“下次你叔叔过来的时候让他给你送来吧。”

    林薇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到底谁是她叔。

    郑经理以为她是不好意思,开导道:“不过,你别看在流水线上做辛苦又不起眼,只要你好好做,机会还是很多的,你看我,也是从流水线上做起,六年升到这个位子。”

    林薇还是不语,并没有一点受到鼓舞的意思,只是坐在那里,低头转着笔。郑经理也有些讪讪的,拨内线叫人过来带她去宿舍。

    来人是个瘦小的女孩子,看起来最多十六七,人黑黑的,鼻子上有细碎的雀斑,留着齐耳短发,在门口战战兢兢的叫了声:“郑经理”。

    “咦,沈芳,我打电话给你们线长,怎么是你来?”郑经理问。

    “线长没空,就叫我过来了。”女孩子回答,还想说什么就被打断了。

    郑经理点点头,又对林薇道:“你看,我是做人事工作的,这厂里几百个工人,每一个都叫得出名字。”

    看得出是颇为得意的,可惜林薇全无反应,提着行李就出了办公室。

    走了几步,那女孩子也赶上来,吞吞吐吐的对她说:“那个……其实,我叫沈兰。”

    林薇一听倒笑了,问她:“刚才郑经理叫你沈芳,你怎么不纠正?”

    “她刚说每个人的名字都叫得出,我就……好像不大好。”沈兰回答,又问,“姐,你叫什么?”

    这声“姐”听得林薇心里一颤,那一处不知道在哪里的伤口又痛起来,很久才对沈兰说:“我叫林薇。”

    从那天开始,沈兰就管林薇叫林姐,就好像是最自然而然的事情。她一路把林薇送到宿舍,制药厂规模不大,宿舍也是跟开发区的其他工厂合用的。整个开发区几千名工人,又是在远郊,生活区也建的巍巍泱泱,抵得上一个小镇的规模,林薇住八栋311室,沈兰也住那一层,在301。

    每间屋子都是差不多的,十来个平米,形状狭长,摆了四张高低床,一头是窗,装着铁栅栏,一头是门,通向走廊,就好像新闻里说过的那种集体宿舍,一旦发生火灾,没人能逃出去。因为是女工宿舍,走廊、厕所、水房,到处拉着晾衣绳,挂满了各色各样的裙子、汗衫和内衣裤,洗发水、香皂以及各种说不清的体味弥散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