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陈之遥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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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念高中的时候,我常在外面打架,十六还是十七岁吧。”他边说边吐出一口烟。

    很奇怪,她并没觉得那味道很讨厌,只是问:“在哪儿打的?跟谁啊?”

    “学校,菜市场,台球房,大排档……”他一边想一边回答,“隔太久了,想得起来的也就是那几个地方,那个时候住的区不大好。”

    林薇有些意外,在她眼里,陈效是个成功的商人,父亲在身后留下客观的遗产,多到要对簿公堂,可他却又有这样的过去,几乎就跟她成长环境差不多,只听他叙述,脑子里便会出现那样的市井小巷,沿街开着烟纸店、饮食店和小发廊,路上走的都是神色疲惫不修边幅的人,甚至还能自动补上那些他未曾提到的细节,比如小贩的声声叫卖,又比如过路少年脸上桀骜的表情。

    “你跟人打群架?”她又问。

    “打什么群架啊,”他笑着摇头,“统共就王俊一个人跟着我,胆子还特别小,一看情况不对,就往桌子底下钻,”

    她静静的听,觉得有趣,就问:“都为了些什么事儿啊?”

    “不记得了,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愤怒。”他自嘲,继续抽烟。

    她凑过去,仔细端详他的脸,嘲他:“嗯,倒也没留下什么伤,一定挺能打的。”

    “也不是什么都没留下,”他却这样说,“就因为打架,高中没念完。”

    “后悔吗?”她保持着那个动作,看着他问,心里想,终于来了,他到底还是要劝她回去念书的。

    “一开始觉得没什么,没念过书一样可以挣到许多钱,”陈效回答,“直到二十几岁去英国,看到私立学校的学生,有的披着黑袍,胳膊下面夹着书,在广场上走,有的穿带号码的运动衣打曲棍球,那个时候才觉得遗憾,我是不可能再回到学校里去了。”

    “为什么不能?”她又问,他有钱,什么都能做,念书更不在话下。只要愿意,买一座学校下来玩也可以。

    “我一直记得那个地方,”他伸手到窗外弹掉烟灰,“天很蓝,阳光很好,每个人都很绅士,是我走不进去的世界。”

    林薇怔了一怔,突然意识到,他根本不是在跟她说念书,而是在说何齐。

    果然,他对她说:“这几个月我去过一次英国。”

    “跟我有什么关系?”她明知故问。

    “想不想知道他怎么样?”陈效却不兜圈子。

    这是个“他”指的是谁,她不会不懂,心骤然抽紧,嘴上却还在玩笑:“怎么,你有口信带给我?”

    陈效冷笑了一声,回答:“他住的地方连鞋带都要收走,你说他会不会有话带给你?”

    她大恸,却一声不吭,两只手抓着座椅,指甲深陷进去。后来回想起来,那是她最痛恨陈效的时刻,倘若他继续说下去,她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但陈效停下来了,许久才说:“林薇,你跟他不一样,你知道的。”

    林薇觉得被刺了一下,她并不想证明什么,却不又忍不住暗自辩白,试图找到一个合乎逻辑的理由,她是如何遇到何齐,又如何爱上他。但与此同时,心里似乎又有另一个声音在说,陈效是对的。

    她是从小摔打着长大的,不适合心理医生那套虚词,这种事,她挺得过来,心里却是残了一块,但残就残了吧,就好像旧时代的水手,少了条腿,自个儿安个木棍,还是能走的比正常人快,只是那破布木茬后面的伤口惨绝人寰,就连自己也不敢看,她相信同样的事情,陈效也可以做到,但何齐就不行,他是一斛清水,一丝丝血腥都容不得,所以他才会抑郁,会觉得人生无趣,会只求一死,必须要看医生。

    自始自终,她一直都相信何齐并无恶意,如果他来向她解释,一定会说:我根本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是啊,他不知道,他看不到,他不是故意为之。他不坏,甚至不纨绔。但他和她这样的人不一样,这个规则从一出生就已经存在了。

    她又情不自禁的忆起那一夜,雨林道别墅门口,他站在那里,他的眼神,让她觉得是她伤害了他,就像伤害一个无辜的孩子。但从她的立场出发又完全是另一个故事了,林凛死了,她因此而怨恨他。他们各执一词,多像一个可笑的死局?

    “以后有关他的事情,你不用再告诉我,”她一字一句的说,像是恳求,“我说过的,我跟他之间再没有什么了。”

    “我知道,”陈效点头,却不放过她,继续问,“我就是想知道,你还想不想他。”

    “跟你有关系吗?”她苦笑。

    ”林薇,”陈效叹了口气,轻念她的名字,又一次的问,“你还想不想他?”

    林薇摇头,那两个字”不想”已经在嘴边上了,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林薇回某大上课,已经是寒假之后了。

    去淮安之前,她根本没向学校请过假,本以为无故缺了这么多课。老早就被除名了,结果却没有。开学第一节课,毛老师看到她坐在教室里,什么都没说,任由她听课,下了课就叫她去教务处办手续。林薇糊里糊涂的去了,院办老师翻出一个档案袋来,又给她一张白纸,让她写申请。

    “什么申请?”林薇问。

    “复学申请啊,格式就跟休学申请差不多,写清楚原因,然后写上申请复学就行了。”老师见怪不怪,又递给她几张钉在一起的纸作参考。

    林薇接过来看,最上面是一张表格,写了她因病休学,后面病例卡、身份证复印件一应俱全,还有一份证明代办人跟她之间亲属关系的公证书,最后是一张“家长”代写的申请书,统共就三行字,下面的签名是陈效。

    林薇的站在那里看着那张申请,忍不住就笑了一下,心想,某人演她叔还真是演上瘾了。

    就这样,除了有四门专业课要补考,选修课学分落下许多之外,林薇大半个学期没来校,也没造成什么严重后果,她又坐在某大的阶梯教室里上课,一切似乎又回到从前,ash,警察局,制药厂,就像是一个又一个凌乱的梦境,或悲恸,或疯狂,或沉郁,但归根结底都已经过去了。

    表面上,她又变成从前那个林薇,素面朝天,精神正常,上课专心听讲,课后完成作业,课堂上回答问题也从未让教授失望过。有些方面甚至比从前更好,比如她开始住校了,不迟到早退,作业也不偷工减料,因为她现在除了上学,再没有什么牵绊了。

    两个月后参加补考,她一次通过,毛老师在她的成绩单上写了“欢迎回来”四个字,上课的时候又开始与她开玩笑。他也算是风华正茂前途无量的青年学者,长得也不错,总是被人捧着,尤其是女学生和女老师,有些话换了别人便是猥琐,他说就是有感而发真情流露。

    某一日的实验,指示剂变作酒红色,毛老师说:“这颜色是很漂亮,但不是什么女孩子都适合,有的人却能不化妆随便穿在身上。”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不曾看着林巍,但整个教室里只有她一个人穿红色。一个冬天下来,她褪去了夏天日晒的颜色,变得很白,红色一衬,有种触目惊心的美。同班的学生大约也猜到是在说她,坐在她旁边的位子上两个女生更是听得咯咯笑,几乎就要红了脸。林薇却还是老样子,抬头看了看他,两人眼神对上,她那样平静,倒是他先移开了。

    在别人眼里,她似乎是突然之间就脱去了那一身女学生气,只有她自己知道这绝不是睡一觉醒过来就自然而然发生了的事情。她不再会傻笑,变得更加沉静,对许多事都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就好像她身上穿的衣服,只要衣柜里有,只要冷暖合宜,她便会穿,也不管好不好看,是谁选的,又是谁付的钱。

    那段时间,她还是会回和平花园,周末总是住在那里,尽管陈效几乎没有出现过,但她恪守自己的诺言,似乎只要这样做,他便也会恪守着他的。

    我要那个人死,她一直记得自己曾这样对他说,而他答应了。

    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他这样回答,于是她便等待着。

    但自淮安那一面之后,她很久都没见过他了,也没人告诉她,他答应过的事情究竟做到哪一步了。有时候,她上完课回到那里去,只有那么一两次,发现一些细小的痕迹,表明他曾来过。她隐约觉得,他之所以不见她,是因为那天最后的谈话,他反复问她还想不想何齐,而她答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