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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看庄稼的知青被带走了
刚挂锄的时候,乘降所后屯的队长找到沈振生说:“我寻思调五个知青看青,你也算一个吧。www.Pinwenba.com”沈振生问:“缺人吗?”队长说:“人不缺,具体户这些生荒子,怕不着调儿,指(期望)你能带带他们。”
沈振生说:“看青正是生荒子干的,我都老了,心觉着快成他们爷爷辈的了。”
队长说:“你说瞎话吧,你老啥,孩子爪子还没有,想当人家爷爷,人家也得乐意!”
沈振生下乡八年,第一次没腰里别把镰刀看青。他拆洗棉被以后,到屯子里的高坡上坐着。
下午,一辆拖拉机进了屯,大队民兵营长看见沈振生,非常凶地叫他。沈振生问:“什么事?”民兵营长说:“铐人!”沈振生说:“铐谁?”民兵营长说:“你们户张延生、董强两个都看青对吧?他们都看哪块地?”沈振生说:“西北地吧。”民兵营长说:“眼下俩人在哪儿?”沈振生说:“下地了。”民兵营长急了:“他们看的啥地!跑东边自留地里把好生的走道人给砍了,猫不准早伤了脚后跟的走道筋,具体户的人一蹬蹬小腿儿抽走了,谁养上瘸腿儿一辈子?给我找人去,先铐了再细掰扯!”
两个看青的知青参与了杀牛,又在杆子家玉米地里过夜,疲倦得很,在前哨上睡得正香。沈振生爬上去,扯掉他们身上的大衣。沈振生问:“你们砍人了?”两个知青糊糊涂涂睡着了,经过了两片玉米地也没全醒,一直到上了拖拉机才突然问:“上哪儿,这是拉我们上哪儿?”民兵营长说:“上公社坦白交代,争取宽大!”
两个知青握住拖拉机前方的铸铁栏杆,努力睁开眼睛看着喷香的大地,两个人心情格外地好。
沈振生拖住车厢板,他跟住车奔跑着问:“你们两个到底砍人没有?”
两个知青说:“谁砍人了,谁说我们砍人!”民兵营长爬上拖拉机对沈振生说:“明个儿,给他们送口粮。”到这个时候,两个知青才想到他们和杆子趴在自留地的事情。他们说:“咱鼻子底下不能白长了嘴,没有说不明白的。”
一个知青说:“没拿牙刷。”
另一个知青说:“手指头沾点儿水,出溜出溜就得了。”
像领袖阅兵一样,两个知青朝乘降所后屯的田野挥手,天空和大地都耸起来,接受一辆四轮拖拉机的检阅。两个年纪轻轻的人向四面八方的庄稼地忙着致意。
一个知青说:“咱这样像谁?”
另一个知青说:“像毛主席。”
陈晓克在公社群专的炕上趴着,因为被告了打生产队长,他在这铺凉炕上翻腾了一整天。去铐人的拖拉机进了公社大院。陈晓克高兴了,他说:“给我送伴儿了!”
60.传说中的红鲤鱼
北方乡村的夏天,凉快的风从很少有的空隙中间穿过。农民的女人们把整条胳膊插到锅里搅拌着苦菜和糠皮,猪拱着她们的脚。孩子围住母亲说:“有屎了。”正忙的女人对待猪还比对待孩子更耐心,她们说:“去地里找你爹!”孩子捂住裤子,在比他高许多的庄稼地里奔跑。他要把屎拉在自己家的自留地里。孩子蹲下,眼睛笔直盯住鼻子前面硕大的南瓜花。
在春天卖掉树上樱桃的女人又上树去摘山里红。她的蓝布衣裳被山里红树枝挂住,一些白的皮肤露出来,经过山里红树的农民都停一会儿。农民想:还是城里人皮子白呀!他们怕树上的女人发觉,很快就走了。一个人冲到树下叫:“王山家里的,你家小丫头掉进西泉子了!”
女人从树杈上开始奔跑,怀里不断滚落出鲜艳的小果子,从山里红树到泉眼的路上全滚着山里红果。孩子已经给打捞上来,躺在一片晶亮的猪草上,水流进草叶,孩子圆明镜一样的脸露出来。女人抓住孩子湿的前襟说:“二孩儿,你张开嘴哭哇!”孩子真的睁开眼睛又张开嘴。
孩子说:“泉子里有条小金鱼。”
围观的农民都起了身,他们的小腿以下都是湿的。他们说:“这孩子惊了魂儿,夜黑了要叫一叫。”
整个下午,女人不再上树了。山里红树半面是沙沙响的黄叶子,另半面坠满了山里红果,它像个怪物在院子中间偏立着。女人抱着孩子,把细黄的头发一绺一绺撩到左鬓角,又撩到右鬓角。女人想:天老爷你长了火眼金睛,不拿走我们知青的孩子。
夜里,女人要给孩子叫魂。看孩子睡了,她叫孩子的名字,孩子马上睁开眼睛叫妈。女人说睡吧,没事。女人又叫,孩子又醒。农民王山在炕头翘起上身说:“有你那么叫魂的吗,丫头睡实了再叫,叫丫儿,家来吧!”王山躺下,感觉自己说的也不对,他说:“你过西屋去问咱妈。”孩子的灵魂给招呼着,渐渐回到庄稼地中间这座泥屋子里,两脚落地,安稳了。夜越走越深,月亮光也不叫,庄稼梢也不叫,只有林子里的猫头鹰叫一声。
孩子掉进无底的泉眼,奇迹般活了过来,好人儿一样能跑能玩,这事儿被农民议论了几天,正是庄稼要晒米的闲时候,事情大约每经过五个人变换一种说法。五里地以外的人们说:“城里知青和赶车的王山生的孩子命大,掉到井里,一条红鲤鱼给托上来,上了井沿就能跑能跳,没事儿一样。”十五里以外的人们说:“扎根的知青和屯下人生出个孩子,掉井了,井里游出一条红鲤子说这孩子不是我们这地场儿的,我们不敢收。”许多锦绣的知青不相信春天卖樱桃的女人是城里人,他们说:“她那双手给我捧樱桃,干鸡爪子似的,她也没说过她是知青。”农民说:“那她还有啥可说的,挺不住,嫁了赶车的老爷儿们,她还算啥知青?啥也不算了。”
早上,挨着山里红树,两个女孩光溜溜地站在泥烧的盆里,女人拿出她箱子里的肥皂给她们洗澡,她们像大地里的东西一样挂着露水珠。王山拿着鞭子迈出屋说:“你干啥呢,大清早晨晾膀子,不凉吗?”女人说:“我想回家看我妈去。”农民王山不说什么,向着门外的坡下大步地走。
等女人从城里再回锦绣,马上就要开镰,她一个人在弯着头的高粱地里走。王山从岭上看见她,跑过来问孩子。女人说:“都搁我妈那儿了。”王山说:“也不跟我吱一声,长了胆了!”女人说:“那是我的孩子,我要让她念书!”王山穿过杨树林带,他知道女人从城里回来的前几天都带一股坚味,城里的臭气味。王山想:“让她滋两天,到后个儿,她就规规矩矩收回心,又是我屋里的了。”牵马的人们问:“你俩丫头呢?”王山蹦蹿到车上,拔起鞭杆。他说:“住她姥家,识文断字儿去了。”农民说:“瞅瞅人家!”
61.救星
陈晓克在公社后解手,看见公社王书记,陈晓克没地方躲,他再向前是粪坑,向后是一大丛短麻秆。陈晓克突然想到上次来锦绣。陈晓克想:检讨书呵检讨书,等放我回山,我一定买包耗子药,药死队长家的两窝鸡。
王书记说:“小陈,上公社干啥来了?”
陈晓克说:“冤大了!我们那个损队长陷害知识青年,他诬告我打人。”
王书记应了一声先走开,陈晓克感觉奇怪,平时,王书记遇上知青,一定拿出官架教训几句。陈晓克故意跟上王书记快走几步,王书记回过头说:“怎么样,陈儿,又该吃晌饭了吧?你爸爸身体好吗?”陈晓克突然恢复了思索的功能,回到群专的炕上,他马上给父亲写信,心里想好的话,写到纸上显得不亲切。钢笔水弄得他两手发蓝,借来的两张信纸都写废掉。这个时候知青小红来了。陈晓克想:凡是倒霉的时候准碰上她这丧门星。
陈晓克说:“你来干什么?”
小红说:“看你。”
陈晓克说:“今后少说看我,我怕给你看破了!”
小红说:“你没良心。”
陈晓克说:“不光没良心,我还长了一套狼心狗肺黑肠子。”
小红口袋里带了两个桃形西红柿,跑了二十几里路,看见陈晓克,反而把口袋里的东西给忘记。小红紧揪住陈晓克的衣襟哭了。她说:“今晚上,我还得回山上,你好好对我。”陈晓克给扯得难受。他说:“我跟你没什么关系。你怎么下的山再怎么上去。”
小红的眼睛哭泣的时候非常明亮,陈晓克看了一会儿亮眼睛,心软了,把完全褪成白色的仿造军装脱下来,还有他的军帽,都交给小红。走夜路的女人戴帽子能安全很多,不走到最近,分不出来人是男是女。
陈晓克让小红回山上先去队长家,警告他小心家里所有能喘气的东西。
小红看看陈晓克光着的深褐色上身走了,走过了五道沟上面的木桥,她又开始哭。天在变得昏黄发暗,庄稼地里什么东西怪声怪气地叫。小红拿陈晓克的汗衣裳擦眼泪。她开始沿着旱道边的草跑,三五里地之内,上百条狗都对着旱道咬。
陈晓克一直站到西天没有了红光,估计小红走出了五里路。奔跑的小红从口袋里摸出两个冒着汁水的西红柿。小红想:狗上来,我拿柿子打它。陈晓克没有第二件衣服在公社,他只能光着上身。陈晓克想:蠢呵。
陈晓克回到炕上,想继续给父亲写信,其实他是在端详两只带墨水的手。给铐到公社的两个乘降所的知青摆火柴棍玩。王书记推开门,示意陈晓克出去说话。现在,无限高深的天空上全是星星,只是没有月亮,连月牙儿也没有。王书记把他说话的内容弄得很含糊,陈晓克努力地听和分析。王书记的意思是,公社不想把陈晓克叫到群专来,队长说他打了人,那只是队长一个人的说法,不过,公社正好有些话要当面叮嘱陈晓克,他们收到了陈晓克父亲带来的口讯,问陈晓克在乡下的表现,公社非常希望陈晓克只争朝夕好好干。
现在,只剩光上身的陈晓克一个人在院子里。陈晓克想:我的爸,你又缓过来了!这个时候的陈晓克根本不是在一座乡村大院里,他感觉全身轻盈,在北方辽阔的夜空顶上浮游飘荡,他的周围只有光芒。
陈晓克一直往大地深处走,拨开玉米的毛叶子,对那个被打倒了几年的父亲滔滔说话。那个一年比一年苍老的人也许已经坐回到过去的办公室,转椅嘎嘎地响。毛泽东是全中国人民的大救星,陈晓克的大救星只能是他的父亲。
62.押着鹅群回家
退伍兵说:“你们纯牌儿一盘散沙!”退伍兵挺着腰穿过操场,非常像个人物。操场一侧散漫地排成三行的民兵把他衬托得像个大人物了。退伍兵在训话,追查前一天偷走了两支枪的人,今天枪回来了,两百颗子弹少了三颗。退伍兵发出的声音从来没这么洪亮,在说话的同时,退伍兵想:准是具体户干的!三颗子弹中间的两颗,分别在两个知青的裤袋里,在那个空旷的地方光滑地窜动。第三颗子弹现在正给一只黑母猪带在臀部肌肉里跑。偷了枪的两个知青在前一天傍晚打赌,赌朝猪屁股射一枪,它能不能马上死。一个认为能,一个认为顶多把猪打瘸了。这时候来了一只悠闲自得的老母猪,在泥里拖着众多颤颤的乳头。枪声很闷,母猪突然跑得飞快,它是受了突然的大响声惊吓,没人见过猪能跑得那么快。两个知青狂奔着追,居然没看见血迹。现在,退伍兵挺着训话这会儿,中了子弹的母猪侧卧在泥里,猪乳像泉水滋养着它的孩子们。母猪想看见自己的尾巴,但是,很困难。母猪不耐烦地站起来,总想甩掉点儿什么。它的孩子紧紧跟着。
退伍兵扑在地上,演示射击动作,他扑得太猛太快,有点儿煞有介事,人们全都笑了。退伍兵在地上说:“笑!猫不准哪天打仗了,连开枪都不会,情等着吃枪子儿!”
一个知青说:“打仗怕什么。枪一响,我就去报名当汉奸。”
训练结束前,李火焰偷拿一支枪,夹在早看好的一捆陈年玉米秸里,李火焰抱着霉味很重的玉米秸跑。跑了很远,发觉后边并没有人追,他才看清这是一片黄豆地,豆荚密密地斜挂着。玉米秸早跑零碎了。现在,李火焰拿衣襟擦抹这杆枪,然后堂堂正正地背上它走。
在水泡子里半睡半浮着的鸭鹅们看见李火焰,其中的灰鹅都伸长脖子亲近地望他。都是给李英子喂大的集体户的鹅,它们很尊贵地上岸,跟上李火焰回家。李火焰压低了枪口,用它顶住一只落后的鹅的屁股,他押着一群侏儒走,它们狼狈呵,浑身湿淋淋的。李火焰想到一首歌,想到了马上唱:
我扛上了三八枪,
我子弹上了膛,
我背上了子弹袋,
我勇敢上前方。
我撂倒一个,俘虏一个,
撂倒一个,俘虏一个,
缴获它几支美国枪。
很多人都走出家来看枪。妇女队长问:“有没有子弹?”李火焰说:“没子弹的叫枪吗?那是烧火棍。”李火焰押着鹅进了集体户,告诉李英子:“一根空枪,空匣子。”知青们接着李火焰的调儿唱,不过他们的歌词改成了:
撂倒一个扶起来一个,
撂倒一个扶起来一个,
缴获了一根哑巴枪。
这天晚上,大家都在谈论第二天实弹打靶,天黑前还有电,天黑了,电也停了,只能点煤油灯。李火焰想劝说关玲,把她的五颗子弹让给自己打。李火焰说:“你们女的打枪,都是闭着两眼打,五个响声过去才敢睁眼睛看,给你们子弹是浪费!”关玲带动着油灯捻儿向西向东飘,她在房子里来回走。关玲说:“我最不怕开枪,别想唬我的子弹,我打过真子弹,两个眼珠都睁着。”
睡觉的时候,女知青说枪不能藏在炕上,炕热,怕烤炸了枪膛。男知青笑她们蠢。最后,李英子把枪放在粮食口袋里。男知青脱掉了身上全部衣裳躺在炕上说:“明个儿早上,一扣扳机,射出一地小米,一串散花弹。”
李火焰起得早,夹着枪跑,他没想到退伍兵早站在操场中间了。实际上,退伍兵没有回他的荒甸子屯,他和枪们子弹们睡在小学校里,那些凉冰冰的硬东西让退伍兵觉得好。
看见李火焰倒提着枪走出庄稼地的姿势,退伍兵笑了。退伍兵说:“我长的啥眼睛?这是军人的眼睛,当你偷枪我没瞅着?”李火焰想:他笑得挺阴险。退伍兵不想再说枪的事儿,他问李火焰是不是和荒甸子屯的知青挺好。李火焰说跟自己交情深的是烧锅的金榜几个。退伍兵说:“你唬我老杆(土气)?我听说的可不是,是荒甸子那帮。”李火焰说:“谁扯淡,烂谁的嘴。”退伍兵待了一会儿,他两天前回过荒甸子屯,新房上的红瓦给人揭了十几块,估计是集体户的知青干的,退伍兵以为眼前这个提着枪的李火焰能当个撮合人。有两个人吃着黄的玉米面饼子走近了,他们都是来练民兵的。退伍兵很随意地伸手,从李火焰那儿按过枪,顺势背在自己肩上。这个动作多么自然,好像李火焰是替退伍兵拿一下枪,让他缓一把手去提鞋或者撒尿,不过两分钟的工夫。本来,早上起来的李火焰有点儿后怕,枪总是武器,现在,退伍兵一伸手,偷枪的事就勾销了。
63.枪走火了
突然有非常清脆的响声,穿透力惊人地强,贴着庄稼的根,同时向远的地方蔓延,大地发麻。
退伍兵狼一样喊:“谁走火!”
操场上面拿着枪的人们都觉得声音出在自己手里,遍地乱哄哄的。人们想:是枪响?
一个高个子知青举着枪,看枪眼。他感到有人用力倚住他的后腰。高个子知青说:“靠什么靠,自己没长骨头?”他转过身,看见关玲扑倒在地上的全过程。她倒得那么缓慢,现在,那张向上的脸透着花斑一样的阳光。关玲好像说:“响了?”她的脸上显出新奇,血渗出深蓝色的男装制服,开始并不明显。人更乱了。李火焰左右空望着,他大声喊:“怎么办!”所有的人都挤,都在说话。
李英子听到枪响,她正和小学校里教唱歌的女老师说话,转身看见有人倒下。她跑。有人在哭,呜呜地像碰响了什么乐器。几个女知青大声喊关玲的名字,喊得上气不连下气。更多的人在喊:“套车,套车!”
李英子想发现出血的地方,可是,不容易找,明显地有血在操场上融合着非常细腻的土,很多的血。李英子把关玲的头紧靠在自己身上。
从枪响到黑骡子套的车来,关玲一直都望着天空,看不出疼痛,也看不出害怕。李英子爬上马车说:“让她靠住我!”车跑出小学校,李英子觉得她整个人都坐在血里。许多人跟在马车左右,李英子说:“要输血!”
“要输血”成了乡间土路上的一句口号,车被密密的一群人围着跑向公社卫生院,经过田家屯集体户的时候,知青正在撒小白菜籽。李火焰朝他们喊:“是知青,要输血!”马列跑着,在衣襟上拍打着小白菜籽,追上马车。
关玲看见天空渐渐变深,向下压过来。她还看见跟住马车奔跑的那些不认识的脸,出汗,许多张脸互相重合着。她觉得右腿上热,想摸,但是,摸是多么大的一股力气。关玲说:“烟叶洒了!”她摸到从制服口袋里洒出来的烟叶,它们扑扑簌簌落下来,关玲的手麻麻的,什么也摸不到了。
没人吆喝四处去吃草的黑骡子,它们拉着车在卫生院的院子里随意地逛荡。一匹骡子看见血,定住不走,骡子想:这是血呀!骡子没了吃草的胃口。
医生说:“你们往后一点儿,闪开。”
知青们说:“闪你妈,闪,老子备不住一抬手就造扁了你!”
知青们都在拍打强壮的手臂,让自己的血流快一点儿。
医生看见子弹打穿了关玲右腿的大动脉,他想说,你们以为一个人有多少血,经得住这么大敞肆开地流?但是,他没敢说话。医生认识李英子,他过去对站在门口的李英子说:“你告诉他们,人不行了!”李英子根本没有往下看,顺势坐下了,正面对的是一扇生满红锈的铁门,门正中间突出着粗糙的铸字。她就凝视着这个字。知青们全在荒乱的草里坐下来。凡是路过卫生院的,都不敢出声,更不敢久留。他们说:“瘆人呵!”
枪响是在上午,大约九点。知青们坐满了卫生院大院是中午。主管知青的公社赵干事和武装干事骑着破烂自行车赶过来,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他们在半路上已经听说了,两个人商量劝散知青的主意。
武装干事问:“咱锦绣集体户到底来了多少人?”
赵干事说:“好几百号呢!”
武装干事说:“请神容易送神难。”
武装干事看见人,估计一百多,立刻流汗。他先讲话,他说要严惩肇事者,谁组织的民兵训练,谁草率地发枪发子弹,现在已经火速派人,捆了他。
赵干事进了卫生院,看见关玲躺在红砖地上,铺盖一张起皱的草帘,她给卷着,露半张灰白的脸。赵干事对医生说:“快抬人上炕,抱新铺盖去!”赵干事想:太年轻呵,人这么轻容地就没了!谁把人说拿走就拿走了呢?赵干事发觉亲眼看见和听说完全不同,前面想的都消失了,头脑乱得全空。他直接坐在几个知青间的一墩厚草上,眼泪流得急。
知青们都哭了,人悲伤到一定程度会软下来,头和脊梁低垂,像北风席卷麦地一样。人成片地哭倒了。
64.折磨人的快乐
晚上又停电,锦绣公社大院里一点儿光亮也没有。陈晓克摸到一个窗口,伸手抓出三根半截的蜡烛。群专的小炕立刻亮了。乘降所后屯的两个知青主张节省,每天点一根。陈晓克说:“不行,厅里掌灯,山外点明子,给三爷拜寿了!”
他满炕撮蜡烛。乘降所后屯两个知青追着陈晓克,刚点燃的火苗,他们用拇指和食指一对,马上捏灭。陈晓克心里要起火,想想自己的身份地位在这几天里变了,成了个有前途的人,陈晓克说:“睡觉。”
并没到半夜,有人撞开门,退伍兵给一根女人纳鞋底的麻绳捆进来。陈晓克没见过退伍兵,躺着问:“犯了什么事了?”退伍兵不说话,在黑暗里观察。陈晓克说:“偷庄稼了?摸妇女了?”退伍兵不回答。
退伍兵看见炕沿上那个留长头发的脑瓜,知道是知青,他马上蹭到离炕最远的墙角去蹲住。陈晓克问不到答案,说了一声操,继续去睡。半夜,电突然来了,小屋里雪亮。蹲着的退伍兵吓得站起来。乘降所后屯的两个知青认出了退伍兵,告诉陈晓克,在荒甸子边上盖了三间红瓦房,就是这小子。陈晓克光着跳下地,往脸盆里撒尿,嘴里说:“把你美得爆(厉害),在我锦绣的地盘上起高调儿。”他想踢退伍兵一脚,但是由单只脚支撑着撒尿,不好把握平衡。陈晓克想:1975年12月31号以前让爷爷我回城,这辈子我决不再动手动脚,今天先饶了这个蹲墙角的。乘降所后屯的两个知青睡够了,决定夜审退伍兵。两个人趴在炕沿上,拿来一根扫炕的小笤帚充当惊堂木。陈晓克半睡半听,中间还瞄了几次退伍兵。退伍兵心里惊着,又和三个知青关在一起,一点儿都不敢困。陈晓克找不到合适的东西,拿自己的腰带绕上裤子,松松的一团,扔过去砸退伍兵。陈晓克说:“眼珠子滴溜地转,让我看着难受,你给我闭眼睛!”退伍兵不敢闭眼睛,好像眼睛一闭,人会送命。他撑着。
从天亮到下午,群专小屋里的三个知青忙着摆扑克,都没理会退伍兵。他还蹲着转眼珠。
陈晓克去公社食堂领玉米面饼子,听人说民兵训练死了知青,他飞一样跑出食堂,满院子搜寻可手的凶器。一只木耙,太轻,磨盘挪不动。结果,陈晓克空挥着两只手进屋,几乎把退伍兵蹬踩成个扁人。退伍兵号叫得非常凄惨,他说:“不是呵!”炕上的两个知青给陈晓克的动作感染了,并排扑到地上,拳头和脚一起出来。他们说:“什么不是,是我们的不是,还是你的不是!”
这时候陈晓克才又转回食堂去,想问清楚死人的细节,起码问出死的是谁,食堂里只有做饭的老师傅,他听说死的是个丫头。陈晓克说:“女的?女的又多又没用,死十个八个都不见少。”他有点儿没趣,站在大杨树下面,听退伍兵号叫。
两个知青问:“你到底犯了什么?”
退伍兵说:“死了人。”
两个知青问:“你杀了人?你有那个狗胆?”
退伍兵说:“不是我杀的!”
陈晓克看见食堂门口晒了一串白菜叶的长板凳,他举着板凳说:“给小子上老虎凳!看我今天玩儿不死你。”
听说死了知青,乘降所后屯的两个都挺难过。陈晓克说:“死人的事儿不是经常发生吗,别闲着,帮我架老虎凳。”
退伍兵倚住屋子的墙角,醒一会儿睡一会儿。陈晓克说:“你也敢躺着睡,给我起来。”两个知青又说:“你站在那儿,像个吊死鬼似的!不如倒下。”退伍兵想:落在他们手里!我生不如死了。
赵干事来了,不看墙角里的退伍兵,只对陈晓克他们说话。赵干事说:“你们仨洗脸没有?”他们说:“费那个事,我们没脸。”赵干事说:“你们都回户吧,快割庄稼了。”陈晓克说:“不走,事还没处理呢。”赵干事说不处理了,回吧。两个知青说:“他怎么办?”赵干事根本不看退伍兵。他说:“处理,严肃处理!”
等三个知青晃晃地走远,空院子里只有风里面的大杨树叶子,赵干事才低着腰去一层白粉浆的办公室,招呼县里来处理走火事件的人。群专屋里暂时只剩了退伍兵一个。退伍兵想:恶鬼走了!他飞快爬上凉炕,缩紧身子睡下。
65.各种各样的颜色在远山间跑
金榜像个汗人,第一个出现在坡上,奔跑使他断了气那样呼喘。喘的同时,金榜又笑,脸上的表情变得古怪难看。坡上长满了庄稼,有人钻过,才微微露出能勉强走人的毛道。玉米秸的长毛毡又密又庞大无边。烧锅集体户的男知青一个个从玉米的头发里钻出来。杨小勇问金榜笑什么。
金榜说:“脚下这块庄稼就是咱锦绣的地界了,看那帮孙子还敢追?”
跑得仓皇的知青们听说进入锦绣的地界,马上坐在土地里喘气,不断回头望,追赶在后面的外公社知青没了,只看见满坡的玉米。
金榜说:“看什么看,借他们个胆儿,孙子们也不敢过锦绣,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
杨小勇说:“再跑我就炸肺了!”
呼吸渐渐均匀正常以后,金榜站起来喊了一声:“操,江山真是如此多娇呵。”
没人陪金榜欣赏江山。几个知青眼睛搜寻周围的玉米地,想找根玉米秸嚼甜。每棵玉米都是亭亭立住的一汪水,他们正用老农民的眼力透视其中的糖分。杨小勇挺直了,左脚用力蹬折了一根玉米,响声极脆,带着成熟棒子的玉米秸倒了,像棵规模巨大的树,哗哗地压倒了一片玉米。杨小勇站起来,发现自己的裤子上有血迹,其他知青也看见那块凝紫的血,脱了裤子,腿上没有伤。知青们都说:“染上的,北边那几个孙子也太不经打。”
金榜说:“我膀子还没拉开呢,就见血了!”
拖过玉米秸准备嚼甜的知青说:“我飞了一脚,现在脚趾头还疼呢。”
金榜说:“稀泥捏的,你!”
杨小勇看着庄稼地的边缘说:“快走,找点儿水搓搓吧。”
知青们都说:“又熊了,怕你姐骂。”
新鲜多汁的玉米秸在几个知青手上传着,谁嚼一口都说:“臊!”
结着黄棒子的玉米甩回玉米地里。烧锅集体户的知青像打过一场大败仗的伤兵,游魂一样走。
杨小勇突然说:“看远处的马脖子山,多好看。”几个知青接着说:“有什么好看。”
金榜说:“叫个知识青年,连好看都不懂,真服了你们!”
知青们说:“漏了一个字,我们是没知识的青年。”
有什么在田地里跑,快极了,水银珠儿似的,马脖子山上树叶红一簇黄一簇,分布得很好。有一部分树坚持绿着,远山上什么颜色都有。杨小勇说:“我怎么觉着锦绣比别的地方好看。”没人回答他,大家拖拖拉拉地走。大地很沉。
玉米地的尽头接着高粱地,一个拿镰刀的人从高粱地里出来,站在毛道中间。这个人眼珠奇特地大,瞪着,显出了惊恐状。拿镰刀的人说:“是具体户的人吧?”
金榜说:“是呵。”
拿镰刀的人说:“是咱锦绣的吧?公社出了大事儿了,知道不?”
杨小勇刚想停住,金榜狠狠推了杨小勇说:“跟他啰啰,还不撒丫子快跑!”
烧锅的知青又开始跑,酸的汗味布满了庄稼地。金榜想:锦绣一百年不出一件事儿!让老子赶上了。锦绣小镇空荡荡的,鸡都不叫。知青们又蹲下来喘气。杨小勇说:“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晚了吧!”
他们跑得太快,没听见拿镰刀的人说的话:“是具体户的人出了事儿!那血淌得!生把个活丫头给淌干瓢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