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紧张的季节(2)

王小妮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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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4.匿名的信件

    赵干事的家属委托一个人来锦绣找赵干事,要他回家收自留地。www.Pinwenba.com赵干事说:“忙得脚后跟磕屁股蛋子,再等两天。”来人搓着红肿的手说:“一半天就下雪了,还等啥?”

    赵干事说忙,举举手里的两页信纸。来人想:弄两篇纸呼呼啦啦支我,那东西飞薄的,能忙着人?

    赵干事收到了一封匿名信,署名知情的革命群众。信上说乘降所后屯的沈振生和荒甸子屯的唐玉清根本不算知识青年,早在城里闹红卫兵的时候,两个人就弄到过一块,孩子已经挺大了,像这种犯了严重错误的人绝对不符合招工条件。赵干事赶忙去翻知青名册,沈振生一栏很简单:1968年下乡,1973年10月15号转户到锦绣公社乘降所后屯集体户。唐玉清只记了一行:1974年9月转入。赵干事的脑子里乱得沉,他把知青名册的封皮扯下来,他早就看不惯那张芭蕾舞剧照,女兵不像女兵,伸腿劈叉地难受。他顺手把匿名信也扯了。赵干事想:去他妈的告密小人。

    就是这个时候,1975年的冬雪终于落地了。开始还是小雪粒,随着阵风变成了鹅毛大雪,打着旋,飘满了天。赵干事刚推开门看雪,就看见王力红一张涂了雪花膏的又大又白的脸。

    王力红说:“你别躲,赵干事,正找你呢!”

    赵干事最怕见到王力红,马上说:“有事儿快说。”

    王力红说:“昨天问你,你说不知道今年招工的消息,今天呢?又过了二十四小时,消息不能总没有。”

    赵干事说:“今个儿和夜个儿一样。”

    王力红横着挡住公社的小走廊,赵干事想退只能退到门外的大雪里去。

    王力红说:“你躲我,我也知道,我王力红这人长相不精,心可不傻,我下乡七年整,八年头儿,昨晚上我想了一夜,把锦绣待够七年的人排了队,都写在纸上,我比李英子陈晓克出身好,我比杨小华早下来一个半月,就这几瓣蒜全搁到一堆儿比,今年不让我走,谁也好不了,我现在最不怕上纲上线,这七年从革命小将变成什么,干巴扯叶,再变就是精神病啦!”

    这个时候,王力红的声音停止,却滔滔不绝掉出了眼泪。

    像王力红那么小的眼睛里也有完全透明的液体流下来。冰珠一样晶莹,落在她的碎花棉衣罩上,凝住不动。

    赵干事感觉心软得像团发酵的稀面坨,赵干事说:“你可别哭哭啼啼,人家当我咋地你了,见人哭我就想躲。”

    现在,赵干事拿着王力红塞给他的纸,上面列了第一批下到锦绣的知青名单,凡走掉的都画了红叉,好像给王力红判了死刑。王力红把什么东西蒙在头上走到大雪里,从肮脏的玻璃向外看,她是个只有腿没有脑袋的活动物体。

    整个下午,大雪都没停,偶尔有一个穿过公社大院的人必须弯曲着膝盖在积雪里艰难地拔动腿。赵干事在油污的炕桌上翻那本知青名册。落满了锦绣的大雪们想:这个叫赵干事的,天黑地白,他究竟让哪个活,让哪个死?

    王书记披件崭新军大衣,故意抖擞着肩过来说:“你看看这信!”赵干事又见到匿名信,还是揭发沈振生唐玉清,和他扯掉的那封同样的。

    赵干事说:“沈振生人真不错,也是七八年了,咋整?”

    王书记说:“万一真的呢!”

    75.李火焰过生日

    牲畜们用绝对纯净的眼睛观察着雪势,能吃的饲料都给掩埋了一片白。一匹因为太年轻而没被拴住的马,跑到大雪里面的玉米楼前,啃出一根玉米,在嘴里嚼出了清甜的白浆,比奶还好的东西挂在马的嘴角。团结七队的队长过来,想从马嘴里夺玉米棒子,马坚决不同意。大雪封住的旱道上猛然滑下一个人,队长和马都愣住,知青李火焰趟着雪过来,他扑打着脸说:“没点灯?别的队都有电呵!”

    队长听说有电,赶紧跑。很快他的两条棉衣袖口各举着一只灯泡,到队上。有人说:“那么大的泡子,炸了咋办?”队长说:“没接上电,它凭啥炸?”那人又说:“早晚不都得接电,不然还叫啥灯泡子?”队长想:“生和死不过是脚底下一忽悠的事儿,像具体户那个丫头!”他马上喊人:“谁勤快勤快腿儿,找具体户懂电的李火焰来。”

    李火焰在集体户门里磕靰鞡鞋里的雪。他说:“人家烧锅集体户比我们强,杨小华有一本今年的日历,我查了才发现,今天是我的生日,我要好好享受享受。”李火焰刚上炕把冻僵了的脚套在棉帽子里捂住,找他试灯泡的人来了,踩得地上白花花的。李火焰说:“灯丝断了灯就不亮,没什么可试的。”来人说:“大泡子,不敢乱点,怕炸。”李火焰说:“大泡子费电。”来人说:“队长正扫场院,夜黑儿要开脱粒机夜战,非大泡子不治。”李火焰极其后悔地说:“早知道夜战,看见来电也不告诉你们,我是熊瞎子喊猎人给自己下套子。”李火焰出了门,看见李英子正从柴垛里抽干柴。

    李火焰轻声问:“抽工的消息你知道吗?”

    李英子满头的雪,她说:“不知道。”

    李火焰很简短地说:“听说名额下来了,五男二女,进大工厂。咱们户只有你够资格。”

    可是,李火焰在李英子的脸上没发觉什么反应,什么也没有。李火焰想:雪人!他缩紧脖子往队上去。

    雪亮的大灯泡下面的人都守着脱粒机在骂。脱粒机想:好天头儿盯巴儿掐电,大雪刨天的来电,存心折腾老农民!脱粒机吵得任何响声都听不见。有人说:“这机器妖精似的突突,把心都给鼓捣出了二里地!”玉米们正被机器分析成颗粒和棒子两个部分,口粮和柴禾,最后又变成下一年种玉米的力气。

    李火焰脱鞋,倒掉灌进去的玉米粒的时候,看见队里的保管员用铡刀切喂马的豆饼,切得精精薄。然后,保管员凑到队里的大灶前,神秘地勾着身子。很快,烤豆饼的香味跑出来,保管员掰了一块给李火焰。李火焰说:“原来马高人一等,吃这么好的东西!”保管员说:“马出多大力气,人出多大力气?给你一块拉拉馋,不错了。”豆子精髓的香味使李火焰幸福,又想到今天是他过生日。李火焰自己过去,踩住井盖大的豆饼,双手按紧铡刀,切了一大片。他说:“老子就是一匹马,干了一夏天一秋天,也该犒劳犒劳了!”

    脱粒机工作了几个小时,突然停了,突然把世上显得极肃静。队长说话的响声传到了四面八方的雪坑里。队长很惨地说:“皮带折了!”有人笑着说:“好像你屋里的(女人)把裤腰带挣折了,稀里哗啦一丝不挂,愁坏了老爷们!”所有人在脱粒机停掉以后,都坐在金山一样的玉米堆上。雪停了,风也不吹,人们都在笑。队长一个人踩着哗哗的玉米粒走,脸上很难看的颜色。队长一直走到积雪里停住说:“哪家的猪上队里睡来了!早通知各家各户粮食落地,猪都拴住,今天抓住谁家的猪就罚到他一家砸锅卖铁。”队长把脱粒机坏掉和他屋里的被嘲笑勾起的火气都发出来,拿一只木锨,拼力翻一垛有响动的谷草,翻着,还喊人给他四面截住。人们说:“跑不了,有这么大俩灯泡照着呢!”

    谷草里忽地冲出一个大东西,比猪高大得多,草们簌簌扑落在雪地上,最后露出了李火焰。队长说:“你猫到那里头干啥?”

    李火焰说:“睡了一觉。”

    人们说:“这孩子,啥是好天头。钻谷垛睡,不怕冻成尸倒!”

    积压了许多天的黑云都下来了,雪地的天空显得更高更清明。做了大半夜活儿的农民在大白大蓝之间往家走,想回炕上喝点儿热的,知青落在最后面。李英子对李火焰说:“多冷的天睡草垛,下回看你还敢?”李火焰突然觉得能说这话的只有他母亲。苍茫一片的大雪地上,李火焰有点儿委屈,他说:“我过生日!”李火焰心里一阵滚热,还想叫一声姐。

    76.向东走,又转身向西

    冷的天,大队干部们都守候住大队部的火炕,前胸后背反复地烙。通知红垃子屯刘青参加知青大会的事因为冷,给拖延了两天。早上,干部们说:“王八羔子雪,广播线都压没声了,屁大点儿事儿也得派个人。”正遇上小学代课老师经过,马上给叫住。

    代课老师停在雪坡上,计算一下路程,找到刘青,要向东多走二里山路。代课老师抱怨说:“死盯地绕远儿!”

    这个自视很高的人越走越不满,山路和寒冷把他变成一个愤愤不平的人。他说:“姓刘的娶了乡下的老婆,又生了吃农村口粮的孩子,还算啥知识青年?这样的一概不算数。”他又说:“知识青年多个耳朵还是多个眼珠子,比我强到哪儿?三天两头地开会、唱戏、练队列、发材料,是官家肝尖儿上的肉,我回乡的全是后娘养的,外秧儿,教学还是个代课。”代课老师走到一片突出在崖壁上的红赭色的石头前面突然转向,往西,往他家那三间小屋的方向走。半路上看见野鸡飞过山林,积雪噗噗落地,五彩的翎毛漫天地张开。代课教师学了几声鸟叫,心情好了,可是野鸡群没再转回来,洁白的松树又变回乌绿的本色。到了晚上,代课教师听见炕头上的广播响。他问铺展炕被的短腿女人。他说:“东边红垃子屯刘青还算不算知识青年?”女人头发顶着白炽灯泡说:“做事都讲随大帮,他单蹦儿一个人扛着行李来,成个亲连高粱米大豆饭都不摆几桌,我看他啥也不算,二人转里唱的硌楞(特殊)傻柱子一个。”

    代课教师听了女人的话,放心去睡了。

    下雪的日子,刘青在炕桌上画图画。孩子还不会说话,只有刘青一个人自言自语:“这是玉米。这是黄牛。这是谷穗。这是犁杖。”全部的画都张贴在土墙上,把黯淡的屋子映亮了。下午四点钟,北方的天已经开始黑暗,只有雪闪着光。

    刘青的女人说:“你为啥不画楼不画火车?你啥啥都瞅着过,我闺女还没瞅见。”

    现在,有火车响,人居然听得出车是由南向北行驶。火车是个搅人的东西,女人又说:“听大队里的人传,又出招工的消息了。”

    刘青捻着黏饭粒,挨着墙抹,加固他的画说:“爱啥啥,别学着眼热。”

    77.知青开大会

    赵干事端坐在炕上发愁,炕席都烧煳了,他居然没感到烫。赵干事起来,小协理员笑他猴屁股着火。赵干事在寻思这场雪,公事私事都给误了,家里的大白菜都冻在地里,全公社知青大会发了通知。食堂的老师傅两只小臂轮换着托着玉米面说:“头场雪站不住。”

    不过两天,雪全部化净,天又温暖了。开大会的这天,天还没有正式亮,赵干事起来咳嗽清嗓。后来,他往公社中心小学操场上扛彩旗喇叭。主席台安置在砖台上,书桌拼成讲台,铺红的油光纸,为方便发言人上台,又搭块木跳板。所有的准备都是赵干事一个人做的。在深秋里锦绣小镇的各个角度都能看见他蒸汽腾腾地忙,公社里的人吃着玉米面饼笑赵干事像黑熊瞎子掰玉米。

    开会的时间到了,操场上没有一个知青。赵干事到供销社周围,赶出了大约一百人,黑黑的一片。农民靠了路边说:“没点儿脓水儿的,整不了这帮老鹞鹰。”赵干事上台总结一年的知青工作,许多时候他在左右地按住风掀起来的红纸,操场中间几乎空着,知青都凑到操场两侧柳树底下,干草上摊开一件大衣,围坐一伙。赵干事听见自己的声音从柳树杈上的喇叭里出来,声如洪钟。洪钟下面的知青正在湿润的大地上忙着摸扑克牌。从旱道东来了一伙知青敲着搪瓷碗,赵干事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念稿。敲碗的知青住在最偏远的上沟,听信了传话人,说上锦绣开会中午包一顿好饭,只要自带餐具。这伙失望的人连会场都没进,直接去了供销社。

    台上的赵干事开始疲倦,左腿站了又换右腿,声音也弱小不清,读着读着自己感觉没有意思,把讲稿卷成了纸筒,顺着跳板下了主席台。小协理员说:“念完了吗?”赵干事说:“念不念完都一个味儿。”一个穿羊皮背心、羊毛肮脏地全卷在外面的知青,一下跳起来说:“来!呱唧呱唧!”完全没听见什么的知青用牙齿叼住扑克牌,热烈鼓掌。

    现在,知青大会静场。一个知青单脚跨上空荡荡的主席台,对着麦克风大声说:“张三同,张三同来了没有,张三同马上到粮所门口,有人要会会你,不来是孙子!”喊完这些话,人跳下台,又喊,“是我滴答孙儿!”马上有人应和说:“再呱唧呱唧!”给寻找张三同鼓掌的人并不比给赵干事的多。

    又有知青想上台说话,很年轻,黑裤子接了半尺长的蓝裤腿。赵干事抢到前面先上台,继续读他的发言稿,声音又如洪钟了。柳树下面的知青又恢复了一段安稳平静。

    知青发言的第一个安排了荒甸子屯的姚建军,她那张红胖的脸因为上台,红得快向左右裂开了。几个男知青像表演男声小合唱一样,参差不齐地喊:“姚建军,快扎根快扎根快扎根。”姚建军发言极快,混混沌沌的,没听出什么,人就跑下跳板。

    田家屯的马列发言,讲他们栽茄子,又讲种白菜种胡萝卜向日葵,明年,1976年准备种黄瓜。有人在下面喊:“种肉包子!”又有人喊:“不要再说吃的了,受不了刺激!”

    后面的发言没人听了,从柳树丛后面钻出五个陌生人,到处找陈晓克。马脖子山的铁男过去问:“你们是什么人?”五个人说:“后山集体户的。”铁男突然兴奋了,“后山的,我们等你们大半年了!”铁男跳过打扑克的人群,旋风一样寻找陈晓克。有人说:“别找了!”铁男愣住说:“你说别找就别找,你是老几?”那人小声说:“刚摘走我的狗皮帽子,出溜下沟了。”铁男过去对五个人说:“陈晓克今天没来。”五个人斜视了铁男一下,好像他不过一条狗,不配和他们对话。他们横着,站到操场正中间,好像认真听了赵干事的发言以后,像五个将军那样沉定无事地散步,离开了锦绣中心小学操场。铁男靠住最歪斜的一棵树说:“真到了卡根儿上,熊了!丢不起这人!”马脖子山的小刘挪动过来,铁男厉声说:“去!”

    金榜带着烧锅的男知青来到会场,知青们忘记去嘲笑台上结结巴巴发言的女知青,他们看金榜。金榜一伙刚剃的光头,青的,青地雷一样,耳朵在冷风里支着,冻出了全透明的红。大衣有意错扣了眼,一襟长另一襟短,长毛的帽子别在后腰上像肥羊的尾巴。金榜穿一双高筒毡疙瘩,找一块石坎,磕着毡底上的泥。

    有人说:“打虎上山的来了。”

    金榜说:“差点儿和后山上来的五个对火,他们熊了。”

    金榜抚弄过无数只脑袋,寻找陈晓克。这时候陈晓克又回来了,正坐着捋狗皮帽子上的灰狗毛。

    金榜说:“看你打蔫儿,今儿是什么日子?咱知青过年呵!”

    陈晓克的确准备对金榜说实话,说他为了招工要装几天孙子。但是,陈晓克克制住了,什么也没说。

    金榜想:你是老病,我也是老战士了。金榜看明白了。

    金榜说:“没用的别扯,看我这毡疙瘩怎么样?”

    陈晓克说:“好哇,哪儿顺的,锦绣没见过。”

    金榜说:“上了趟后山,猎户的。”

    陈晓克和金榜说话,始终声音不高。金榜拍一下陈晓克说:“好,比十双毡疙瘩都好,哥们你快整明白吧!”

    金榜走开,陈晓克扣紧帽子又拉下帽耳朵。

    小协理员千山万水地跑过来,对看手表的赵干事说:“大树底下那个有胡子的就是沈振生。”赵干事说:“我认识。”小协理员又说:“那边,那群妇女,戴棉手闷子的就是唐玉清。”赵干事对后面这句话有了兴趣,反复注意着这两个看来完全无关的人。结果,安排好的发言人都念完了稿子,主席台上又空了一阵。赵干事上台,忘记了下面的议程,红油纸给风刮成零乱的碎片。赵干事想:冤屈人的事儿,到啥时也不能干。

    沈振生离开会场,走向小学校的泥泞白菜地,又走回来,唐玉清看见沈振生的棉裤后面又薄又油亮。这天,唐玉清好像完全无意,对经过眼前的沈振生说了一句话。她说:“裆上没棉花了。”这话她是朝着一些毛乱豆秸说的。

    赵干事跳下主席台说:“快找王书记!”轮到王书记总结发言的时候,他正对着小学校教室里的一面泥墙生气。王书记说:“不发了,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我不想对牛弹琴。”小学校的人跟紧了王书记说:“你挨屋瞅瞅,眨眼的工夫,我这儿成了啥?停课几天都清不净。”小学校成了图画纸,墙上、黑板上、门上,写满骂人的话,中间夹画了长头发爆子眼的人头像。

    最后,王书记还是通过跳板上台,讲了一阵国内外形势。太阳照在正头顶,讲话的王书记几乎没见到听众。柳树下的知青多数走了,少数奔着太阳的光,这个时候,都集中在主席台下面最温暖的地方。王书记只是看见台前一些翻毛皮的大头鞋、胶鞋、鞋。两个知青摔了衣裳到操场中间,斗鸡一样支架起来。赵干事跑过去说:“换个地场儿,上粮所门口打去,那旮儿宽敞,能支巴开。”两个知青好像又不想打了,踢着一堆黄土大声说话。

    赵干事说:“样板戏户唱一段,咱们再散会,李英子呢?”

    李火焰的头从台下探出来说:“没来!”

    赵干事说:“来几个唱几个,弄一段。”

    一个知青说:“管饭就唱。”

    赵干事跳下台说:“散会。”

    赵干事抱着喇叭回公社,有干部问:“会开得咋样?”赵干事说:“能咋样,稀松平常,没打起来。”

    下午,太阳的热力减弱,锦绣公社周围聚拢着特殊气氛。打探招工消息的知青互相躲避着,到处找赵干事。食堂里的大师傅说:“坐班车回家收大白菜去了。”知青们不相信,一直徘徊到天黑。

    78.张渺和红马说话

    开知青大会这天清早,队长喊张渺套车。张渺以为送公粮,到了队上,才知道是大队用车,送邻队知青去公社开会。张渺说:“马都忙了一秋,刚歇歇抓点儿膘。”他骑住牲口棚那半截矮墙,不去牵马。队长说:“大队在咱上边儿,上边儿发话还敢滞扭?”张渺慢悠悠回了趟家,戴上了他叔的四块毡片帽,帽顶中间镶一枚暗紫色的玻璃球。农民把这种旧式帽叫四块瓦,知青里面没人戴。

    张渺拉了一车去开会的女知青,喳喳地在小学校外散开。马缰绳拴上电线杆,马在吃草,张渺躺在车上的谷草间,非常认真地静听喇叭说话。太阳光暖洋洋。有两个知青经过,议论今年招工的消息,张渺拨开头上的谷草,听见其中一人说:“轮不到你我,咱才几年。”张渺想看见说话的人,睁开眼,看见无数谷草秆反射出眼的光。张渺想:可不可能找回我的知识青年身份?这个想法使张渺再也躺不住,他几乎感觉自己已经恢复成一个有救的人,一个优越的人,能拿鞭子坐到会场上去开会了。

    张渺转进了乡邮所,问大个子女人有没有前进大队的信。女人说:“信都在炕上,自己挑去。”张渺没找到信,过来烤火炉。乡邮所的火炉上热着一只铝锅,里面煮的东西鼓动着锅盖。张渺说:“我在炉脖儿上烤两个饼子,行不?”女话务员说:“都上我这儿烤饽饽,邮电成了啥,成了车马大店了!”张渺说:“就我一个人俩饼子,烤热乎就走。”他吹掉炉管上的尘土,从怀里拿出玉米面饼。

    又有人进来,和女话务员到有电话交换台那间房子说话。女人叹气的声响传出来。翻饼子的时候,沈振生和女话务员阴沉着脸出来。张渺认出了沈振生。张渺想:这哥们摊上事儿了?

    拉知青回家,张渺把车赶得飞快。太阳孤零零地斜着,收尽了所有的光芒。张渺突然喊一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车上的女知青说:“车老板有文化水儿!”她们笑得简直太放肆了。两匹马想:就是马笑,骡子笑,也不能笑成这个样子,她们太有福了。

    农民家里撤了吃晚饭的炕桌就会关灯,他们很怕点灯熬油。张渺出了叔漆黑的家,到队部去。更倌在缝马套包。张渺把白天跟他的那匹马牵到屋子里,拿一把梳子给它梳毛。马是绛红色的毛,张渺叫它红马。红马配合着张渺,梳子梳到哪儿,马都尽量让哪儿舒展开。更倌说:“马懂人意。”张渺给马鬃梳成几条小辫子。

    更倌说:“你弄马干啥?”

    张渺说:“不困。”

    更倌说:“现今的马像啥,呛毛呛刺的,早年间,哪匹马不弄得溜光水滑儿。瞅瞅马怎么待人,人怎么待马,世理都明摆的了。”

    更倌放下行李卷,睡在火炕上。他时睡时醒,听着张渺和红马说话。

    张渺说:“扎上辫子多好看。”

    马说:“丑。”

    张渺说:“你不知道,过去的马都溜光水滑儿,又精神又威风。”

    马说:“不信。”

    张渺说:“你才活了几年,你才懂几个问题。”

    更倌起身,他是孤身一个人,全部家当都卷在枕头里,更倌抱着枕头翻,摸出了灰黑的两个铜铃。更倌说:“小子,像你稀罕牲口的人不多,这对铜铃给红马拴上吧。”更倌在手掌里把铜铃摸索热了,放在炕沿上,又倒头去睡。

    张渺用力吐唾沫,擦亮了铜铃。是一对蛙形铃,铜青蛙嘴里含颗豆粒大的金属球,灵活极了。

    张渺说:“把青蛙铜铃挂上。”

    马说:“好看。”

    红马站着睡,张渺坐着睡。他自己在梦里的角色从来都是刚到农村的小知青,看什么都新鲜,泉眼水、白菜叶、马尾巴都想去摸摸。张渺睡着了,还戴着四块瓦的毡帽,五十岁老农民的样子。

    79.集体癔症

    第二场雪马上就到了。人们又走进大地,抢收最后残留的庄稼。荒甸子屯知青的棉衣前襟都冻出了冰的铠甲。刘队长说:“你们干活儿,不会闪开怀吗?”姚建军斜挎满筐玉米横过结着冰盖的大地,她说:“怀,才能借上力气。”姚建军上公社的台子发言以后,荒甸子的知青都不理她,她一张嘴讲话,马上有人东张西望地唱歌。现在,七八个知青一起用怪腔调唱:

    戴花要戴大傻花,

    骑马要骑瘸腿马。

    歌唱要唱要进歌,

    听话要听我的话。

    赶车的农民一边听一边笑,都说:“别喝咧了,再整,马都毛(惊)了!”

    这个时候,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太阳变得又黄又软。甸子上落尽种子的草穗们静止伫立。朱老太婆被锁在自家西屋里,在一囤黄豆一囤玉米中间自言自语。一个女知青追上姚建军,正面对着她的鼻子眼睛和嘴说:“今年招工你想走,我在这块地头儿告诉你,那是不可能的!”

    放工的路上,姚建军默默地流眼泪。看见集体户的烟囱了,她突然放声大哭,哭着并且呜呜噜噜说一些话,其他女知青进了院,都靠紧集体户的黄土墙僵住,全张开大嘴哭。留在家里做饭的一个,带着大团的水蒸气,扑出了门,马上加入了号啕。绕路去偷白萝卜的男知青很远就听见不一样的哭声。等他们抱着萝卜赶回来,她们正集体大笑。荒甸子屯的农民想:连具体户的也给黄鼠狼迷住了,都说学生不信呢!

    刘队长来看一眼,马上又走掉。他回家问他女人:“这可咋整?”女人说:“眼下没有会写符的人,老朱婆子也锁住了。”刘队长像拉碾子的毛驴,在屋里转。女人说:“具体户的学生出事儿,吃枪子的都有。”刘队长决定派人送她们回家。

    赵干事骑他的破自行车赶来,人都送上了火车。刘队长说:“闹腾了一宿,换个人早舞扎不住了。”赵干事问:“社员咋议论?”刘队长说让他咋议论就咋议论,就是招上病了。赵干事放了心,蹬在生产队锅台上吃了一大碗土豆粉条以后走了。

    送知青的妇女回来说,火车一到站,人都正常了。她们把过程简略成这句话。然后,在刘队长家的炕上摊摆开从城里买来的彩色丝线、塑料扣子、纳鞋的锥子,一件件仔细地端详。刘队长一个人在地上发呆。刘队长想:还是城里好,阳气重。大队派人来找刘队长说:“收到具体户写的入党申请,申请人忘了署名,你看看是谁的笔迹?”刘队长辨认了很久才说:“我就认得周周正正的字。”来人把申请书团在手里说:“就当他没写。”

    80.起风了

    乡邮员推开家门,迟疑着不想往黑夜里走,女话务员推他。乡邮员说:“我看着鬼火了。”女人说:“鬼火还看不上你。”乡邮员骑上车,沿着黑森森的林带走向乘降所后屯。

    沈振生问:“真有告我们的信?”

    乡邮员说:“指名道姓的,我亲眼瞅着了。”

    沈振生说:“无论如何,先别让唐玉清知道,她沉不住。”

    乡邮员报了消息回来,平地起风了,车骑不成,人只能斜顶着风走,乡邮员衣帽翻卷着,单薄地和风这个活的大动物角力。松树榆树杨树柳树橡树都在号啕,锦绣上百根电线杆带电的头发们号叫轰响。乡邮员感觉给塞进了风婆子的怀里丢失了方向,一直到看见锦绣公社的屋顶他才安稳。

    女话务员问:“瞅准人没?”

    乡邮员说:“光想喊出来说话,哪能瞅真亮,黑拖拖个影儿,又躲着旁人。”

    女话务员说:“天大的事,喊出来的万一是个旁人,咋整?”

    躺在炕上,乡邮员想:是旁人吗?这一夜,乡邮员像大风翻倒的一棵树,翻来覆去。

    起风的晚上,招工工作按程序开始由基层推荐。烧锅推荐了杨小华。乘降所推荐了沈振生。团结推荐了李英子。李英子表示她弃权。李火焰在风里追着李英子问:“你为什么弃权?”

    沈振生想:推荐也没用。

    陈晓克想:不推荐也不用急。

    81.在地平线以下

    天冷了,坐在热炕上的知青想起乘降所后屯队长的父亲老石墩,听说他早年进山里当土匪,在雪地上拉屎冻坏了家伙,这个话题,天一冷必然被人记起来。老石墩腰上别着枪的情景没人见过,他给现在人的印象就是蹲在一片白雪里的可怜老人。

    两个小知青在炕上试新棉裤,没想到套上新裤子以后,弯不成腿。他们抓着裤腰怪母亲。他们说:“这叫什么棉裤,像两根大棒槌。”沈振生查看棉裤,裆上的棉花早溜向大腿两侧,档中间只剩了上下两层黑布。知青们说:“户长可不要学习老石墩。”找不到棉花,小知青扯了棉大衣的剪绒领子,让沈振生垫在裆里。他们说:“这条领子多像条狐狸。”他们又说:“户长就这样成天夹着条狐狸走。”沈振生缝好棉裤,马上感觉后身不钻风了。沈振生说:“看这条狐狸能顶几年。”刚说过这话,就有人喊他去公社。唐玉清找过来的时候,沈振生已经走了两小时。男知青女知青都趴在窗上,看电影一样看唐玉清。有人从房后厕所跑回来问:“看见什么了?”知青们说:“是一个女的!满头巾的霜。”

    唐玉清终于在锦绣公社的大菜窖里找到了沈振生,他正提着筐,在地下的菜窖里。女话务员并不一定要取萝卜,但是沈振生说:“表姐,我想清净一会儿。”女话务员说:“死冷寒天的上哪儿清净去?”沈振生说:“要是我一个人就好了,一个人刀山火海我都不怕。”女话务员说:“今年给拿下来,还有明年,你下窖帮我取萝卜去。”沈振生想:我们两个人在锦绣,永远都得给拿下来,永远没有明年。

    唐玉清也下了菜窖。她说:“昨天晚上,我都听说了,说大队把你报到公社,马上给拿下来。”

    沈振生说:“是我们命不好,当时两个人离得越远越好,根本搭不上边儿。”

    唐玉清说:“反正是沾污点的人了。”

    菜窖里土湿气发出腥味,勉强能通过一个人的窑口投下微微的光亮,照着垂直的大半个木梯子。地面三米以下,完全隔绝了世上的事情,只有光、梯子、萝卜、白菜和两个人。唐玉清靠住梯子,这样,她的面孔显得非常洁白和凉。沈振生想:给我生了女儿的这个人,即使哭的时候,她心里也有让人意外的坚强。

    沈振生说:“你先上去,我过几分钟回表姐家。”

    唐玉清说:“为什么先上去,我什么也不怕,他们把告我们的信从公社抄回去人人传看,到现在了,还怕谁?”

    沈振生发觉唐玉清的手就在他的眼前,这双手他也早不认识了。沈振生想:为什么人这么啰唆,穿这么多层的衣裳?他把他女人这双冰一样的手抓过来,千辛万苦地挨到自己的肋骨上。

    菜窖的口是敞开的。现在,赵干事走在菜窖上面,用脚踢一下菜窖盖,他说:“谁下去了?”赵干事探下身子,恍惚地看见一对男女,立刻慌乱躲闪,扑着裤子上的土走远。一边走一边说:“我可啥也没瞅见。”赵干事在公社食堂的棉门帘旁边,看见知青沈振生拉着唐玉清,两人从菜窖里钻出来,毫不避讳。赵干事的心突然聚起来。赵干事想:傻呀,年轻呵,没脑袋呵。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呵!本来,赵干事还想在公社最后的招工秘密会上给沈振生争一争,他准备说一张纸不足为凭,现在,他只有生气。

    82.陈晓克一个下午成熟了

    马脖子山队没有推荐出公认的知青参加招工,开社员大会,几乎人人在睡觉。等社员都散了,留下知青不记名投票,十二个人,除插队不足一年的小刘和两个女知青外,其余九人,每人得一票。大队不愿意管这种惹麻烦事情,把选举结果上报公社。陈晓克事先安排了小刘,选举结束以后,偷偷留下选票给他看。现在,小刘吹口哨,在集体户厨房水缸和柴禾之间,小刘把油污的棉衣袖子搭过来,像早年的农民交易牲口,两个人在棉衣袖筒里无声地接触。陈晓克想:还看这些废纸有什么用,每人投自己一票,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这个晚上,陈晓克躺着,用了多么大的力气都闭不上眼睛,月光正照着棉被上的破大衣,灰银色的耸起来的肩。陈晓克想:不过是个光杆司令呵。

    陈晓克骑辆没任何闸的自行车,趁着早雾冲下山,一直到锦绣。王书记正在院子里刷牙,很疲倦的样子,但是对陈晓克特别热情。居然和陈晓克握了一下手。王书记的木凳上垫一张白玉米叶编成的垫子,坐着舒服。陈晓克说:“这次上锦绣,主要想听听王书记对自己有什么意见。”王书记突然严肃了,静止了脸,等陈晓克说话,而陈晓克只准备了这一句台词,他愣着,看王书记的嘴唇。

    赵干事推门看了,又出去。王书记声音不大说:“要下雪了,快回山上,老实,埋头苦干。”

    陈晓克听到这句话,其他什么都不再想,他赶紧出门。雪像谷壳一样细碎着落下来。陈晓克蹬上车的时候,雪变得疯狂,漫天乱舞。陈晓克看见车轮突然右转,人倒在雪里,嘴巴不断吐出雪和泥。陈晓克对着雪野说:“爸、妈你们看见我嘴里啃的泥雪,让我回去干什么,我都能行。”这句话,后来被陈晓克写在给父亲的信里。现在,他骑上车,把这话反复说,最后简练成了凄厉的两个字。他说:“爸!妈!”

    陈晓克看见路边一个集体户空荡的院子里,一个女知青在收冻硬了的衣裳,那件衣裳是蓝的,冻得像两块折叠在一起的铁板。陈晓克想:那张可怜的小脸!就这个时候,陈晓克在心里决定,只要他这次顺利离开锦绣回城,他谁也不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