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大地的裂缝(2)

王小妮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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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6.保卫土地

    太阳直愣愣地偏向西天,张家沟的张队长扎了黑绑腿,穿一双棉鞋,肩膀斜挎着布褡裢走。www.Pinwenba.com太阳从背后把他照成一个赶路的金箔人,在金箔世界里。张队长迎面看见乡邮员。他说:“死冷寒天的还有人写信?”乡邮员说:“全锦绣的民工都上你们沟里挖水利了,还不紧着家去?”

    张队长说:“啥?”

    张队长撒开腿跑。短棉袄被跑得向上掀着,露出了他腰上捆着的青布带。金箔人越跑越发青,太阳下去了。

    冻土已经被刨开,张家沟的田地里堆积着新翻出来的热土块。张队长看见地气包住的挖地人,一边跑一边骂。张队长说:“祸祸(糟蹋)我的那人,个个遭雷轰,是狗日的日本小鬼子!”奔跑使张队长像火车头一样喷着汽,棉裤的裆颠得又松又垮。距离工地还远,张队长就开始喊:“麻溜儿给我停!”

    知青们说:“看那人颠儿得多逗,咱挖,气气小老头!”挖掘的人突然来了力气,一刻不停,从沟底甩出来的是泥块和热腾腾的棉衣裳,有人带头,沟里的人一起唱《大路歌》中的一长串呼呼嘿嘿的副歌。

    张队长说:“给我停!”

    知青说:“哪儿来的大瓣蒜,你说停就停了。”

    张队长说:“这是我的地!”

    知青说:“地是国家所有,你是国家?看着水裆尿裤地不像。”

    现在,张队长见到了王书记,他说:“说挖就挖,吱呼一声了吗?眼瞅着祸祸了我的好地呀!”王书记说:“你消消火,咱俩儿到边上说去。”两个人头顶头,蹲在雪地里。知青从沟里爬上来,浑身的泥雪,但是心情不错。他们说:“那俩家伙拉屎呢。”寒气又青又黑漫上来。

    王书记说:“上边儿打了两回电话,说非挖不治,你朝我号丧有啥用兴?”

    张队长说:“这么好的地,说豁开就豁开,上边儿还是不是共产党?”

    王书记说:“磨洋儿工吧,先瞅瞅隔壁那两个公社,死逼无奈再真挖。”

    张队长说:“还不真,你看那沟里,活驴似的干!”

    王书记说:“具体户小生荒子,懂啥!”

    完全黑了的雪地上,留着大地被冻裂的缝隙和人工的沟。知青们还有力气,他们没什么缘故地欢呼,两个人影甩掉了棉衣,在雪地里翻滚。王书记想:弄来这些混世魔王干的是啥,整不明白!王书记说:“收工了,还不家去!”

    摔跤的知青抓着雪擦自己的脸,一个擦出了血,在夜里看,血不过比雪略微深一点儿,他连续抓大把的新雪掩住伤口。

    夜里,王书记和张队长横穿过大地,先向西再向北,相邻的两个公社并没有大的举动。北边的破了土,浅浅挖了一段。西边只插了几杆旗。王书记把测量员从炕上叫起来说:“就算你成了凤凰,不是锦绣的人,你爹还吃咱这地场儿的粮食,喝咱的水,你去瞅瞅,谁动真格儿的挖了?我看你细马长条儿地倒像根水稻,咱锦绣就吃大苞米,不吃水稻!”挖沟的第二天,民工们得到通知,就地放假两天。王书记坐在炕上看动静。而测量员推着他的自行车,在天透亮的时候走了。

    97.好冰!

    又下雪了,寒潮又从叫贝加尔湖的地方滚滚而来。张家沟的水井一夜间冻得放不下柳罐斗,很多的人拿了工具来劈井口的冰。

    农民说:“今年冬,冷得邪乎,嘎巴嘎巴地,井都封喉了!“

    知青们没事干,全拥过去看井口。随手带的水桶冻在地上,踢踏劈砸都不动。

    一个知青在冰面上捡了块长水晶形状的冰碴,响亮地嚼它。

    农民说:“好牙!”

    知青说:“好冰!”

    98.眼光涣散的黑山羊

    亚军想:肠子都悔青了!进了腊月,亚军生了她和农民张二的孩子。亚军说要上医院,张二一家人都反对,说公社卫生院的大夫是个老爷们。然后,接生婆来了,是旗人,头的正顶上梳了水溜溜的一个髻,她端端正正坐着马爬犁来,披一条黑狗皮,传说她家里有一只红木匣子,里面是她配制的各种草药。农民叫它小药。乡间的孩子生病,女人就拿鸡蛋去讨药。接生婆告诉亚军生的是儿子。亚军并没看见孩子,而是看见家里的芦花母鸡扑腾着翅膀。接生婆倒提住两只乳黄色的鸡脚,喜气洋洋地走出门说:“奶壮,孩子就壮。”可是亚军没有奶。张二的母亲偷偷说:“城里人真是不中用,奶不了孩子!”张二听到母亲控诉城里人立刻就出汗。后来,只要看到母亲把长烟袋从皱皱的嘴巴里抽出来,他马上躲出去,在柴禾垛下蹲住。

    亚军给两条棉被捂住,看见她的孩子急迫地寻找奶,嫩小到透明的嘴唇接触到任何能吮吸的东西,马上叼它。亚军流眼泪,张二的母亲说:“媳妇,你可不中哭,看把奶脉哭堵了。”亚军说:“我没奶脉!”这时候,孩子正在吮炕上羊骨头做成的线缍。

    张二跨过了铁道去锦绣北,早上走的,第二天下午才回来。拿棉袄袖子抽打一只黑山羊的张二进了烧锅屯。

    队长说:“哪旮牵来这头大牲口?”

    张二说:“啥大牲口,牵头羊,让它奶我儿子。”

    队长说:“一家一户养几只鸡鸭还中,上边可没让养羊,瞅瞅这羊,站到那儿,赶半个劳动力了,都这么整,你养羊,他养驴,搞上资本主义了!”

    张二闷了一会儿,看着跟了他一路的羊肚子下面气球一样鼓着的奶。张二突然有了理由。张二说:“我屋里的是啥人,是具体户,扎根干革命的,我屋里的在烧锅干了八年革命,奶脉都给累坏了,她搞的啥主义?”

    队长给张二难住了,张二从手闷子里抽出手,手心里金黄色的玉米粒,羊湿润的舌头,马上舔光了张二的手。

    队长说:“你屋里的都扎根了,还算啥具体户的?”

    张二说:“我不管叫个啥,谁也挡不住我养羊,我儿子不能喝清风!”

    队长看张二的决心太大。队长想:糊涂庙儿糊涂神,儿子也是他家的根脉。

    张二带回了羊,还从棉袄里拿出了玻璃奶瓶。张二母亲在灯下面照着玻璃说:“看人这玩意儿,做得多透亮!”然后她又看了奶嘴,说:“人这胶皮奶头好,还能拧下来擦,真是的!”

    烧锅的农民都听说张二娶了知青没有奶水,他们感到不理解:没听说能生孩子不能奶的,城里头的人长得不全乎(齐全),缺点儿啥。张二总是抚摸羊的肋,嫌羊瘦,说羊奶是清汤寡水,让他的弟弟每天出去溜羊。又瘦又干穿黑棉袄的男孩在雪地里跟着黑山羊漫步,远望着只是两个黑色的斑点。男孩实在没事情做,就扳住羊的头,仔细看它侧向两边的眼睛,那眼光实在涣散,有点儿悲伤。男孩想:羊冷了。他把羊头抱在怀里,再看羊,还是悲伤。男孩什么也不想,往灰蒙蒙的屯子里走,羊在后面,叼着男孩棉袄下垂脱出来的旧棉花吃。男孩进了门喊:“奶回来了!”

    亚军熬过了满月,顶着雪跑到烧锅集体户,杨小华正踏着灶台,向咝咝响的生铁锅里贴玉米饼子。她们在灶前说话,饼子熟了,都铲在盆里。亚军还是不走。杨小华说:“你还不回家看孩子?”亚军说:“家里不是有羊吗!”说了这话,她拿又粗又红的手捂住脸,号啕着哭。张二家门口,苍老的母亲带着两个儿子正在唤羊,高高低低抖着三束干草。

    杨小华说:“亚军,你再哭,我死的心都有了。”

    99.声音的力量

    粮食进了仓,乡村很少供电,人们理解电的作用,是打庄稼不是照明。团结七队集体户的男知青接到出民工通知的时候,拉小提琴的知青没在,他在半路上听说消息,单条腿跳回了集体户。他说他掉到雪沟里摔了腿。出民工的人都走了,只剩他一个人在完全没有了光亮的屋子中拉琴。拉小提琴的知青想:一个人单独和琴声在一起多好!可是,女知青过来说,她们听烦了,她们要他马上不出声。拉小提琴的知青跑到队部对炕上的更倌说:“叔,我和你就个伴儿。”更倌说:“你不怕招一身虱子?”拉小提琴的知青说:“我虱瘙子一点儿不比你少。”小提琴的弦都走音了,更倌看拉小提琴的知青调弦。他说:“这胡儿(胡琴)好听。”然后,更倌长久地坐在炕上的黑暗里拨灯,让豆油灯照着奏乐的人。更倌几次进出都没一点儿声响。拉小提琴的知青看见更倌把脸对着燎黑了的墙壁,他说:“你睡,我不拉了。”

    更倌转过他长的脸,有眼泪闪闪发亮。更倌说:“我听你拉胡,想起我爷爷了,想我爷爷拽着我买糖球了。”

    更倌的眼泪快干了,苦苦地看自己的一双手掌。他说:“一个胡儿响,咋能一下子想到了他老人家呢?以前听具体户学生唱得好,李英子的嗓儿跟喇叭似的,可从没想过走了几十年的人。”

    拉小提琴的知青很感动,在这间睡了更倌和两只母猪的房子里拉琴,拉到了天亮。钉着塑料薄膜的窗都现出玫瑰花瓣的颜色,更倌用一只硕大无比的瓢端来了刚出锅的黄豆浆。他小心翼翼地进来,好像弓尖搭在弦上。

    现在,拉小提琴的知青没在。几个刨粪的农民提着镐来取暖,他们躺在几乎全磨烂了的炕席片上卷烟。其中最年轻的农民突然跳起来,抽出件东西说:“这是啥玩意儿,生硌得慌!”

    农民全起来查看。有的说:“啥玩意儿通红通红的?”有的说:“能不能炸了?”

    更倌的两条裤腿上挂满干草。他说:“可不兴给人家乱动弹,那是具体户学生的,胡儿上的东西。”

    农民全躺下说:“胡儿上咋有这怪玩意儿。”

    拉小提琴的知青没回来的这段时间,更倌一直守在炕沿边上,给他看住红色的琴托。

    100.一本书在秘密流传

    民工队停工第三天,雪似停非停。全张家沟找不到一个干部,连一直火气极大的张队长也不见。乌鸦伏在树枝顶上不动,身体的上半部灰白了。牲口棚里的马们不平静地望着天空。一头黑白花斑的牛在残留着标语的墙上蹭它的胯骨,动物们靠特殊的洞察力听到云层中更厚重的雪声。农民说:“瑞雪兆丰年呵!”可是知青心里越来越不耐烦,金榜几个感觉不好玩,都走了,知青们的神经像快僵死的老牛皮,需要锐利如刀的刺激。

    民工队沿袭旧习俗,不劳动的时候,每天只吃两餐。下午四点,人就脱衣裳上炕。马列去供销社的代销点买了蜡烛,三支都点燃在炕沿上。这条炕上住了四个知青和东家的三个男孩子。农民的儿子们合盖一条棉絮,因为寒冷,又加盖了每个人的全套棉衣。他们睡在肮脏破旧的棉花和土坯垒的火炕之间,大的脑袋小的身躯。夜里,一个孩子看见红彤彤的光,孩子以为有三颗太阳同时升起来。他又看了一会儿才说:“哥,你们看的啥?”

    马列说:“书。”

    孩子马上蒙住头。孩子想:“点洋蜡看的啥书,必是宝贝书。”

    马列和另外三个知青凑在一起看这本无头无尾无名的书,它已经相当薄了,开头是第六十七页,结尾是一百六十四页。天亮的时候,马脖子山集体户的小刘按约定的时间来取书。小刘问:“看完了没?”

    一个知青说:“这个叫皮什么什么的小子是个流氓。”

    另一个知青说:“糊里八涂没看懂,脑袋都看大了。”

    小刘把书卷成筒,从领口一直往下塞到腹部。他几乎就是在即将滑倒的倾斜里走。安排住处的时候,小刘有意拖在最后,这样躲开了铁男,他和同队的几个农民住在一户农民家里。小刘过上了几天敢说敢笑的人的日子。现在,小刘抱着棉被安静地躲在角落里看书。

    马列的记忆力让人吃惊,他背下了那本书中的许多句子。

    命运为何要把我投进这群正直的走私者的安宁生活呀?

    在一顶白色的便帽底下遇到一个有教养的头脑。

    你打算在高加索度过一生吗?

    我站着是为什么呢?我生来是为什么目的呢?

    我决心要在这晚上吻她的手。

    宇宙是个傻瓜,命运是一只公鸡,人生也不过值一戈比!

    马列在被窝里背诵出一大串,知青们都说,马列的脑子该去当会计。马列想:我为什么要一层一层穿这么多衣裳,我活得多么龌龊。马列去房后的雪地里解手的时候,一个知青跟过来说:“我也记了几句,她的衣裳单薄,什么大围巾在那纤细的腰肢上,有个腰还不够,还要肢。”说话的知青只穿一条肥棉裤,显得下身庞大,上身狭小,比例极不和谐,像一只向上矗立的铅笔头。

    小刘跳跃式地翻看这本书,有对女人的描写他才停住细看。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书就从他这里传出去。小刘感觉身上空空软软的,力气好像给书携带走了。送走书,又回到炕上,他偷偷地观察对面炕上给孩子穿衣裳的年轻女人,她是这户农民家的儿媳妇,二十多岁,一只手正抓着孩子的腿,白地蓝花的棉衣向前撅着,使她像个长了三角形腹部的畸形人。小刘移动位置想看见她的脸,可是,那张女人的脸一直朝向墙壁,那儿挖了放油灯的凹坑。她的脸好像要去接触那只黑的灯油瓶。后来,她抱着孩子下炕,完全把脸的正面转给小刘看。小刘想:丑哇,写书的人真能胡勒!

    小刘在张家沟屯仓库里见到一瓶麻籽油,赶紧喝了几口。远处有农民说:“那小子抱着个东西,好像油棒子,干啥呢?”飘飘荡荡的小刘穿过张家沟屯,渐渐起了窥探的心理。

    井台上有挑水的女人,嘴里正吐着热气,衣裳的前襟溅了水,结成了坚硬的冰铠,女人踩着雪走远,还咯咯咯咯地唤着猪。小刘就站在她对面笑,好像要挡住她回家的路。后来,又有女人上井台,一直到小刘看见了铁男。他的神志立刻恢复,马上转头向相反方向走,一直走到全身上下只能感觉到上下两片略有余温的嘴唇,才回到住处。小刘想:灌下一瓶麻籽油,也遇不上水妖一样的女人,书上净瞎写,根本没有谁能好看到那程度。

    只剩不过一百页的一本书,秘密而快捷地流传,下午到了沈振生手里。沈振生说:“我知道,这本书的开头我现在还能背出来。‘我乘着驿车从第弗利斯起程,还形容了红色的岩石,黄色的峭壁,金的雪的流苏’。”沈振生告诉小知青,这书叫《当代英雄》,作者是俄国的莱蒙托夫。小知青说:“苏联人都叫什么夫。”沈振生说:“是俄国不是苏联。”小知青又问:“什么是流苏?”沈振生说:“好像长谷穗。”他看见自己袖口破损的线头说:“我这儿就是流苏。”小知青们全笑了说:“还是人家俄国大鼻子会写。”

    小知青们更关心这本书的结尾。

    沈振生说:“这个主人公皮却林他后来死了。”

    小知青们追问:“怎么死的?”

    沈振生说:“蔫儿巴巴地就死了。”

    小知青们问:“不壮烈?”

    沈振生说:“绝对不壮烈。”

    小知青们非常泄气。他们说:“那算什么英雄,还不如我们,这个皮却林是个大流氓,早该押到群专了。”

    沈振生不参与小知青们的讨论。沈振生想:连我沈振生不也自以为做过几天真英雄。沈振生看《当代英雄》是在沙袋堆砌的防御工事里,当年陪他值勤的是一批收缴上来的黑书和一只军用水壶。刚放下书,沈振生觉得自己把守的中学教学楼就是高加索某要塞,但是他当然不是皮却林。沈振生对他的同学说过:“这小子也配叫英雄?”那同学之中就有初中生唐玉清。沈振生在学校的制高点上说这话,心里鼓动着古怪冲动的好感觉。现在,沈振生戴上狗皮帽子出门,想找一张纸和一点儿墨水,沈振生想:人就是幼稚呵。

    书传到锦绣知青郭永手里,已经有了沈振生加的封皮,和一行小字:内部保存。郭永看了几页,感觉这本书该归他保存。郭永对来取书的下一个知青说:“黄书,谁看谁招上事儿!”书找不着了。《当代英雄》的传递断在郭永这里,他把它塞在枕芯中间,准备一个人慢慢享用。

    101.精神病患者

    从公社到张家沟的路上,有人向王书记汇报说:“具体户的学生在民工队里闲得点灯熬油传看黑书,成天学说书里麻痒人的话。”王书记突然想到这是借口解散民工队的理由,所以,他趟着雪烟进张家沟,立即就找张队长通知开会。张队长说:“沟还挖不挖了?”王书记反问他:“你说呢?”张队长说:“就是不挖了,我吃亏。给我大地里豁出这么条沟来咋整?生乎拉地出了个豁子,哪像地冻的大裂子到开春能自个儿弥上!”王书记说:“你得寸进尺,简直是个老农!”

    张家沟屯队部刚派人打扫过,灰尘还没落脚,满屋飞。小猪叼着一穗红的高粱头撞进来,给满屋子黑乎乎的人惊住,又撞出去。

    两个正进门的知青说话。一个问:“你打算在高加索度过人生吗?”

    另一个说:“去你妈的,你才在什么‘锁’上度过一生呢?”

    他们进了会场,炕上地上全是人,放倒了一条猪食槽,两个人并排坐下,向前伸出相当长的四条腿,好像有意要绊倒谁。所有的人都把烟抽上,王书记在烟气里讲话,讲了很多土语方言,他自己是不知觉的,知青们找到机会就哄堂大笑。王书记突然严肃了,他说要彻底追查一本在知青中流传的坏书,查反动书现在比挖水渠重要。王书记说:“抓革命促生产,革命靠前,生产煞后。”

    炕灶里被什么人事先塞了一颗甜菜疙瘩,恰好在这个时候烤熟,散发着稀淡而久久不散的甜味,所有的人都在想那颗又软又热的甜菜。王书记说:“谁也别想隐瞒,有人早向我汇报了!”火炕里面有人用奇怪的尖声说:“造谣儿广播电台,挨着个儿拉稀。”会场上刚刚快出现的严肃气氛马上又转向了轻松。

    有人在炕上说:“谁说有反动书?拍到这儿,给我们看看!证明他不是造谣广播电台的。”

    王书记想:这些个玩意儿可真是半疯儿!王书记又讲了许多话,农民都睡着了。知青们反而更有精神,在仓库里发现了放甜菜的囤子,灶里被填满了甜菜疙瘩,他们呼呼啦啦扇动着破烂又有刺鼻味道的大衣,来来回回走动说笑,似乎王书记是不存在的。这个晚上,锦绣公社的王书记开了一次没有结果的会议以后宣布,明天早上各队民工先回家!最后的这句,所有在场的人都听见了,欢天喜地往外走。

    有人在黑暗的雪路上哼出了《精神病患者》的旋律,马脖子山的知青小刘产生了错觉,他以为唱歌的是陈晓克,他掀开帽耳朵寻找声音的来源,好像陈晓克就离他不远,小刘刚要追赶前面的人群就滑倒了,结了冰的土路给民工们走得乌亮,跟在后面的知青们都跟着小刘摔倒,有人故意倒下,故意用胳膊或者膝盖互相撞击。知青们想:全摔倒在冰上多好玩,简直有意思透了!

    有人问王书记:“到底儿有没有那本反动书?”

    王书记说:“谁许唬儿呢,就当它有,现场会批了,完事儿了。”

    张家沟的张队长趴在自己家的火炕上对他儿子说:“开春儿,你们学校出人,把那道沟给我填上。”在小学校做老师的儿子反驳他:“又不是学校豁的沟,凭啥学校填?”张队长从炕上冲起来,“你让我上哪儿找这帮挖沟的王八羔子去,一个人睡得好好地,给人当膛掏了一刀,我朝谁说去!”

    102.狂风暴雪来了

    大地昏着,完全迷失了方向,又一场狂风暴雪就在民工们打好行李出门的时候来了。风比雪还狂躁凶猛,掀翻了退伍兵房上的红瓦,锦绣的天空中飞舞着轻如鸡毛的玉米秸。农民说:“邪风!”他们纷纷爬到泥抹的平房顶,用重物去压苫房的柴禾。只要稍不注意就会从房上翻下来。马脖子山虽然又派了马车来接民工,但是,马在这种天气,只能拉得动行李,人必须步行。赶车的人拿条长麻绳,捆紧了每个人的腰,把他们全部串在一起。赶车的人说他年轻时候跟人去卖马,遇上风雪,就是用这个办法才安全回家。赶车的人把麻绳的一端系在车辕上,这一串人像被押解的重犯顶着风雪上路。

    乘降所后屯的老石墩越老越迷恋大风雪,看见白茫茫的原野他一定要回忆过去。飘雪的时候,无论正做着多么重要的劳动他都会扔下,拿上瓢出去借酒,还叫儿媳妇给他炒石蛋子。平时,石蛋子几十枚束在布袋里,和农具种子并排悬于后墙,要喝酒了才取下来,加了盐粒儿炒。盐炒化了,石子出锅。老石墩舔石蛋上的滋味当下酒菜。酒兴过了,石子又装袋上墙。现在,老石墩兜着热石蛋出门。儿媳妇说:“你不在家喝,要上哪儿?”

    老石墩说:“上具体户。”

    儿媳妇说:“上人家那旮干啥,大雪泡天的。”

    老石墩说:“家里不中,我叨叨的你们不乐听,说着都不起劲。”

    乘降所的知青们雪人一样刚从张家沟回来,连笑都不会了。老石墩先上了炕说:“你们慢慢缓(暖和)着,等缓过来,我这儿管酒管菜。”老石墩一个人吮着乌蛋大小的咸石头,很快眼睛就变小。他几乎不再需要眼睛,那东西对于这个时候的老石墩完全多余。

    老石墩说:“枪,那叫喷子。刀,那叫青子。咱左边别喷子右边儿别青子,大户和小鬼子都怕咱那绺子的,让他们闻风丧胆呵,咱们靠的是啥,东北爷们身上的那份尿性,你们瞅戏里头演的座山雕,土匪,青面獠牙,当年也是打过小鬼子的,不像有些孙子,见鬼子就堆碎(瘫)了。”

    独自一个人吮石蛋,一个人喝酒说话,没有了滋味的石头又混进咸石头里。等知青们恢复了,上炕铺开行李,老石墩已经很少说话了,他的眼前晃动的全是冰冷的白。老石墩想:跑呵跑!咋迈不开腿呢?人这不是完了吗,是后身吃枪子啦?他拿着石蛋去摸背后。

    乘降所后屯的队长白蒙蒙地进来,要背走他的老父亲。沈振生说:“放倒了,让他睡吧。”

    这个时候风住了,只有雪,新棉桃一样飘落。马脖子山的知青小刘和铁男他们还揽着那根绑腰的绳子在雪里走,方圆四十里简直是遥远。

    103.王力红想的什么

    声称要去告状的王力红很快回了锦绣。除了夜里继续用尿盆儿以外,和其他知青没有什么不一样。下大雪的这天傍晚,王力红突然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到外屋去找火柴,有雪照着,屋子里应当是银蓝色的,可是她只看见黑,房梁上挂着的柳条篮子也看不见。王力红想到她在学校读过红军女战士得夜盲症的故事,心里很恐慌。一个女知青出来,看见王力红在冰窖一样的外屋里哭,划了两根火柴,王力红才感觉到了光亮,她什么也没有说,因为锦绣三队的女知青都嫌弃王力红,常把她的尿盆藏到院子当心的荒草丛里。王力红想:我要瞎了!她蒙头在被子里。

    雪落在大地上没有气味,给人带进人的住处,就发出了雪味。出民工的男知青在天黑以后带着浓重的雪味回来,郭永喊女知青烧火做饭,女知青都睡下了。郭永拿着油灯过来,听见嘤嘤的哭声,郭永马上感到这就是书里面描写的女妖发出来的。

    郭永说:“老子们出民工回来,热点儿剩饭还不行吗?”

    郭永去掀王力红的棉被,他看见了蜷曲的肉体和大花短裤。郭永说:“王力红你是不是还想挨哥几个颠?”他没有举油灯的那只手碰到了王力红,又热又软。郭永完全不知道他接触到了王力红身体的什么部位。他像罪人一样缩回手,仓皇地拿着晃灭了的油灯出门,直接躺到冰凉的炕上。郭永想:都是那本流氓书搅的!棚顶纵横着不明的图案,郭永怎么看,都是人白光光的躯体。他从枕芯里拿出书,把它一路踢进灶里,划着了火。

    郭永给王力红的吵嚷声弄醒,天已经亮了,王力红的声音特别大。郭永想:糟了,她炸(急了)啦!王力红要外出告状的事情,知青都知道,所以郭永想到了告状。郭永静下来听。

    王力红说:“拿掉那根上吊绳,你成心让我梦见吊死鬼!”

    另一女知青说:“谁成心,我的裤腰带,爱挂哪挂哪。”

    王力红说:“这根幔杆不是你们家的,你的裤腰带挂我头顶上就是不行。”

    从王力红去告状回来,她就像游荡在锦绣三队集体户里一个挺大而无语的幽灵。这个早上,因为一条裤带,她像母老虎一样突然发作了。

    两个男知青快乐地听着对面的吵嚷。

    一个说:“都是同一个人,为什么他的脸比屁股先老?”

    另一个说:“你想,你的屁股,比你那张脸缺多少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