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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兵十几年,最后一个月,周磊觉出对军营的不舍了。www.Pinwenba.com现在他是半交接状态,晚上的值班都不排了。队里的主要工作是何儒章在负责,他在带一个军校的实习生。周磊几乎每个任务都出,除了晚上雷打不动地“回家”外,一天一天的泡在连队里。
一个月转眼就过去了,周磊交出肩章和军官证之后没失落多久,刚出总队大门就被何儒章和张振夹走了。
三中队的送别晚宴搞得很热闹也很伤感,大家都喝多了,也都哭了。没经历过的不知道,军队,只有你融入了,付出了,离开了才真正明白他的意义。这不是换个工作换个城市的事儿。
“磊子!你别恨哥……哥不是有心的……没想挤你走……”何儒章挂到周磊肩膀上,哭得天昏地暗。
周磊晃了晃迷糊的头,操胳膊架起何儒章:“喝多了,走,去厕所……”
两个人晃晃荡荡到了洗手间,一到里面何儒章就推开周磊,爬到洗手池前好顿吐。周磊就着另一个洗手池洗了把脸,觉得精神不少,帮何儒章冲干净洗手池,又看着他洗了脸,抽出两支烟点着,分一支给他。
何儒章脸色惨白,额角挂着水珠,眼镜片上一片水珠,索性放在洗手台上。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何儒章终于找到了声音。
“嗯,很长时间了。这个不重要。”
“不重要?怎么不重要?”何儒章咧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要不就是你没把我当兄弟,要不就是你没把自个儿当人。”
“放屁!”周磊骂的很快,“我没不把自己当人,你也曾经是我兄弟。”
“曾经……赫~周磊,你知道么?我有时候真挺烦你的。你怎么能就那么没心没肺?怎么能那么二逼还有人拎着你一路往上爬?我何儒章学历不比你差,资历不比你差,能力不比你差,下连队比你早,服役时间比你长,凭什么就被你压一头?我还比你大一岁呢。”
周磊不反驳,三中队的事情的确大多是何儒章处理的。
“我三十三了,明年三十四,后年三十五。你看看!你看看你的眼神,你肯定在想‘这不废话嘛’,你看你就是没心没肺!到年龄了级别上不去就得走人你知道不?你知道,咱们谁都知道,但你知道肯定也从来没当回事儿。”何儒章眯起眼,自失地摇摇头。
周磊不想就这个问题再纠结:“老何,你不用说了,你一直挺照顾我的,我都记着。举报不举报的,没有你也有别人。”
“去你妈的还有别人!周磊你他妈太烦人了你知道不?现在走的是你,下个月我就要到后勤了,肩膀会多个杠杠,五年内不用担心走人——你呢?转地方,降半级!别跟我说你不在乎!就你仁义?就你仗义?就你视功名如粪土?都这时候你还他妈的恶心我?你就骂一句何儒章你王八蛋也显得你性情!滚你妈的!都说我清高,我看最清高最能装的就是你!”何儒章忽然发怒,一把薅住周磊的脖领子,“你骂我!你骂我!有本事你打我!”
“你喝多了!”
何儒章见周磊没反应,一拳捣到他肚子上。
“草!”周磊捏着他的手腕一掰,发了狠地还击回去,俩人就在洗手间里打起来了。噼里啪啦的打斗声惊动了服务员,服务员一嗓子招来一群兵。
三中队的都惊着了,中队长怎么和指导员打起来了?爹妈干仗为难的向来是孩子,这帮倒霉孩子好不容易把“爹妈”拉开,爹妈却不领情,各个形如疯虎地朝身边人招呼,直接把人连打带踹地赶出洗手间。
“张队,你给想个办法啊~”实习生急的团团转。
“呸!回去喝酒!”张振大手一挥,带着人呼啦啦地回酒桌,小实习生一脸石化,被别的队员拉走了。
洗手间里的两个人也不打了,彼此看看,何儒章用拇指一抹周磊磕破的手背,低声说:“到了新单位别那么傻了。我知道老大也在,但老大也不能罩你一辈子。”
“二当家的……”周磊索性一屁股坐洗手台上,就听“嘎巴”一声,抬屁股一看,骂了声“草”——何儒章的眼镜阵亡。周磊拎着眼镜腿给何儒章看,脸上的表情很微妙。
“没事儿,你知道我就一百多度,带着玩儿的。”何儒章把眼镜接过来,掏出眼镜布慢慢地包上,放到裤兜了。
“二当家的,你看武侠小说吗?”周磊接着说。
“看过,上学的时候。”后来就没时间也没心情看了。
“你最喜欢里面的谁?”周磊问,然后不等何儒章回答就接着说,“我最喜欢洪七公。降龙十八掌、打狗棒法。咻咻咻~”他比划两下。
何儒章被他逗得一乐。
“但是我吧,喜欢洪七公不光因为他武功厉害,主要是因为他那什么……气场,是这个词吧?我家小安是这么说的。我记得有一场,裘千尺说围攻他的人里没有一个人配杀他,他们要杀他的罪名是因为他胡乱杀人,可是他们自己都胡乱杀过人。之后只有洪七公站出来,说‘老夫一生杀人一百……多少个,各个都是穷凶极恶、不忠不孝之人……’(他挺胸抬头,想背个台词,可惜没记住。失望地抓抓头)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吧。我当时就想,大英雄就要做成这样,那才叫有味道!”
何儒章看着他。
“后来我家出事儿,我爸得那病。我当时吧还挺天真,觉得只要给我爸看病,我爸就不会死……后来我爸走了。我爸爱听评书,可我家没有那个,我就跑医院旁边书摊租武侠小说,小时候咱不傻吗,之前我也没看过这玩意儿,我让老板推荐个有意思的,他立马就租我套《射雕》,其实那老板也是好人是不?”
周磊喝的也不少,打一架清醒不少,但却分外话唠:“那半个月就给我爸念《射雕英雄传》啊,天天念。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念的什么,一会儿是我爸,一会儿是书里,反正乱七八糟的。但我爸爱听,就都值了。那么多大英雄我谁都没记住,就记住洪七公了。”
“磊子,还有烟吗?”
周磊从兜里掏出被压扁的烟盒,整整,俩人分烟抽。
“他们都骂我是茅坑的石头,我知道啊那又怎么地?草,我周磊站着走进这个军营,出去的时候也是囫囵一个。我就是这么想的。”周磊身子一晃,站起来,“说不明白,横是这么个意思吧,我这辈子就这么个脾气了,骂我就骂,我那啥……我自横刀向天笑,呵呵……”说着,晃着往出走。
“你是想说你问心无愧吧?”何儒章在他身后幽幽地说。
周磊伸手向后摆摆,出了洗手间。
何儒章抽完烟又坐了一会儿才回去,他没到地方就听见一片声嘶力竭的嘶吼:
“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人,我宣誓:服从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服从命令,严守纪律,英勇顽强,不怕牺牲,苦练杀敌本领,时刻准备战斗,绝不叛离军队,誓死保卫祖国!
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人,我宣誓……”
一遍又一遍,整个中队重复着誓言。哪怕你当一天兵你也不会忘,这是在军队第一个学会的。
何儒章忽然筋疲力尽,靠着墙颓然坐下。和他隔着一个垃圾桶,朱晨以同样的姿势坐在地上,抱着头泪流满面。
“指导员,我没错吧?中队长不是因为我走的,对不对?我不想……可是指导员,马钊死了啊……马钊死了啊……”朱晨呜呜痛苦起来,那个在他的服役生涯里,第一个来感谢他的普通群众,因为帮助同事家属收集上访证据,被那些打手追的横穿马路,死在车轮底下……
何儒章想说你没错,可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伸手一摸,脸上全是水。
那天晚上,他们散得很晚。军容军纪并没有在这个日子被刻意提起。他们一遍一遍背着誓言,一遍一遍唱当兵的人,一遍一遍唱送战友……泪水和欢笑一遍遍交替,有的兵钻到桌子底下抱桌子腿,似乎守住了桌子宴会就不会结束,宴会不结束他们的中队长就永远不会走……
周磊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转眼就看到罗安坐在床边看书。一抬手听见玻璃瓶子响,再一看才发现他还打着吊针。
“别乱动!看滚针啦~”罗安赶紧放下书,扶住充当吊瓶架衣服挂——衣服挂下面帮着吊瓶,上面挂在窗帘杆上。
“水。”周磊一说话自己都吓一跳,根本不是人声儿啊!
“能耐啊你!还用喝水?我以为你光喝酒就行了呢!”罗安轻巧地下床,给他倒水。
周磊咕咚咕咚喝了整整一杯水,才觉得嗓子有点儿缝隙出声了:“老婆,我怎么回来的?”
“我给你背回来滴呗~牛吧?”
周磊咧嘴一乐。
其实那天罗安一直在二楼等着他来着。罗安想周磊出来的时候情况肯定好不了,她不能上去,却在底下听着他们笑他们闹他们哭他们嚎。
偶尔二楼的食客不了解情况的问服务员:“你们楼上干嘛呢?”
服务员都会弯腰细心解释:“当兵的开送别会呢,吵到您了,不好意思。”
然后食客就不再发问了。也许他们没当过兵,不了解这种感情,但他们能从那些声音里,听出撕心裂肺的不舍。
罗安去洗手间投了热毛巾,给周磊擦脸,一边擦一边问:“老公,后悔不?”
“后悔个屁!”周磊清爽不少,直接坐起来,“要说舍不得咱的兵是真的——那都是好兵,都是。可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哪有人能在部队里干一辈子的呢。”
“这话说,那人家那些当将军的就都不是人啦?”
“抬杠是不是?”周磊瞪了她一眼,“我要上厕所。”
“去就去呗!”罗安切一声,爬上窗台,把衣服挂摘下来。
午后的阳光把她伸展的腰线在睡衣里清晰描绘,周磊眼睛眯了起来。
“走吧,祖宗!”罗安高高举着吊瓶,跟他去洗手间,“你自己拿着~”
“行,那你帮我拿这个。”周磊痛快地接过吊瓶,大大方方地低头示意。
“……”罗安撅着嘴把吊瓶抢过来,把衣服挂叮叮咣咣地挂到花洒上,转身出去。
周磊憋笑的直吭哧。
晚上睡觉的时候,周磊忽然想起什么:“老婆,把你身份证给我看看。”
“干嘛?”
“我瞅瞅,哥跟你说,这些年咱一直用军官证,就没好好看过身份证长什么样子,都说照出来巨难看,你先给我看看,我得有个精神准备。”
屁准备!找谁垫底儿呢?罗安自然是不同意,但架不住周磊软磨硬泡,到底是吧放证件的盒子抱出来了。两个人盘腿坐到床上,盘点各类证件。
“老婆,这你还有呢?”周磊举着出生证,一脸稀奇。
“说的好像你没有似的!”罗安抢回来,按顺序放回盒子里。
“等会儿,让我看看~”周磊直接把人划拉到怀里圈着,一本一本地看盒子里的东西。好嘛!怪道一盒子呢,这孩子连小学毕业证都留着呢!
周磊拿着罗安的身份证相了半天面,终于心满意足:“是挺磕碜。”
罗安觉得她就是猪。
周磊在罗安家窝了一星期,哪儿也不去。期间接到电话无数,却没一个不是道别安慰的,搞得周磊极度低落,低落的罗安都看不下去了,死活拉着人,准备出去呼吸点儿新鲜空气。
周磊在罗安的软磨硬泡下,终于在周五那天勉为其难地答应“陪”罗安去公园走走。就是毛病要求太多:
“老婆,这个不好看,你新买的小翻领外套呢?红色那个?”
“不化妆也得涂个唇油啊,瞅你嘴唇干的闰土似的……”
“你有没有完?墨迹呢!”罗安怒了。
周磊立刻蔫头耷拉脑。
“那个,你看这唇油颜色亮不?”罗安泪流满面。
等周磊终于满意了,两个人出了门。周磊出门一向坐公车,这回竟然破天荒的出了小区招手。
“老公,咱就上个小公园,溜达过去就得呗~”坐到车上,罗安不解地问。
“听话。”周磊把人搂到怀里,朝司机师傅说:“民康街325号。”
“民康街……什么地儿?”司机对街道熟悉,号牌就要找一找了。
“开吧,到地方听我的,我给你指道儿。”
“好嘞~”
周磊跟罗安解释:“先陪我去半点儿事儿。”
罗安“哦”一声。这就是宅女的悲剧了。
当车停在民康街325号的时候,司机先乐了:“嗨!就是民政局嘛!您早说民政局我不就知道了嘛?害我这顿找!”
罗安被拉下车才发现有些……不对,屁股往后坐着死活不进去。
“老婆,乖~咱就办个证,不在你盒子里占多大地方~”
“我、我我我我、我不去!”
“来吧老婆,别撒娇了,你看大伙儿都看着呢~”
“你你答应我的,要婚礼那天才办证的,没有婚礼我不去!不去不去!”
“宝贝,你放心,咱今天办证,明年今天婚礼,答应你的事儿都做到,好老婆,快别闹了……”
“你偷换概念!你混蛋!”
“好好好,我混蛋……”周磊一把抱起人,进了民政局大门。
“呜呜……你这是绑架、抢亲……”一边儿揍人家一边搂着人家脖子,很怕掉下来。
“嗯嗯嗯,抢亲,好了老婆,人家都笑话咱们啦!”
周围人一片笑声。
“墨迹什么呢?赶紧的,今天注册人特多,赶紧排队去!”罗偲一阵风地从里面冲出来,见着人先立眉毛。
罗安下颌吧嗒掉下来,好半天说不出话。
“不是让你们早点儿来吗?我可是找人算过了,今年明年都是好日子的可不多,你们一定要在十一点之前办完——下午就没有好时辰……”
直到罗安迷迷糊糊地排上队,照了相,签了字,按了手印,到饭店了才捉摸过来,似乎……好像……也许……大概已经把自己卖了?
呜呼~!不要啊!结了婚就可能生宝宝,生宝宝就可能要领着宝宝幼儿园、上学、上课后班……呜呜呜!不要啊!我要在家里长蘑菇……
至于罗安的担心有没有必要呢?不知道,那是另外一段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