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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意思?”徐文滨被她挣开的手还在半空中悬着,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他对自己摇摇头,他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但没来由地感到惊慌,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安攫住了他的心。
杜若快步走出咖啡馆,她怕自己在徐文滨的注视下再多呆一分钟,就会将心里的一切,彻底暴露在他面前。那些她正打算埋葬的过往,那些她再也不想提起的过往,那些不堪,那些丑恶,如果能像快刀斩乱麻般切割干净,她还能和正则重新来过吗?
在医院门口她遇到了正则,正则一看到她,马上过来揽她入怀,两人相拥着走到电梯口一直没说话。正则感觉到杜若轻微的颤抖,他搂紧了她,下巴抵住她的头,他想给她依靠,让她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他永远都是她坚强的后盾。
徐文滨目送杜若消失在玻璃窗外,他一直站在那里没有动弹,现在轮到他心里一片空白了,刚才杜若不明不白的回答让他如坠迷境,原先的疑惑并未消解,杜若看似冷静的态度里似乎存在一丝对他的不满,不满?难道是他多虑了?冤枉了她?所以她才嗔他多事?不对,他觉得不对劲,虽然他不知道不对劲的是什么。
徐文滨不是个能藏得住心事的人,尤其在穆兰面前。杜若的事他本想不告诉她,毕竟也没有什么证据或者传闻,只是他无意中看到的一眼,只凭这瞬间的一眼就怀疑她徐文滨也觉得对她太公平,可是穆兰是什么人?本来就是精神科医生,又对丈夫了如指掌,徐文滨是想瞒也瞒不住,只能竹筒倒豆子,全盘托出。
说是全盘其实也就那么两句话,他在宾馆看见杜若曾和一个老男人在一个房间里呆过,至于呆了多久,她和他是什么关系,他一无所知。但他就是感到膈应,那个看似什么也不能说明的场景让他如鲠在喉,总觉得有什么不光彩的真相被藏匿起来了。
穆兰没说话,只是静静地捧着茶杯,但眉头却收紧了,徐文滨说完见妻子并不搭言,挠挠头不好意思地坐在她身边:“你也觉得我是杞人忧天了吧?呵呵,我自己都觉得奇怪,我不是这么敏感的人啊,为什么疑神疑鬼的。”
“不能怪你多疑。”穆兰轻轻地自言自语。
“什么?”徐文滨没听清。
“没什么,就这么一点情况,啥也说明不了,对不对?你可别冒失啊,这种家务事很微妙,再者,正则又是你的好友,别让捕风捉影的疑惑影响到他和杜若,你也知道他们多相爱。依我对他们的了解,似乎不会在这方面有什么问题,当然,人心也会改变,但从你说的情形来分析,那男人并没有什么特别优秀之处吧,起码在外形上看。第一印象有时候还是很准确的。”
“嗯,看上去一般人。看来是我多心了,刚才杜若也说不是我想像的那样。不过,女人还真是敏感,我又没跟她说什么,她就知道我疑心她了。”徐文滨拿过妻子的杯子喝了一口又说:“但她却并不是完全否定的语气,这点让我很不舒服。她说什么来着?说会保护正则还是什么的,这回答我怎么觉得不靠谱呢。”他摇摇头。
穆兰只是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田石松坐在开往z市的长途汽车上,窗外天色已晚,城市的灯火被车抛在后面,越来越远,车上人不多,这是两市之间的末班车,田石松倚在窗边两眼无神地望着外面黑黝黝的远山,一切都是那么寂静,车上没有人说话,车外的黑暗像是主宰了整个世界,他被这无声的黑暗包围,好像这就是永恒。
从宾馆出来后,他打车回城里,却不愿意回家。他想逃走,逃离这个地方。他心里乱得像几万只蚂蚁在爬,他要赶走它们,要找一个能够让自己安静下来的地方。他下车后看见不远处的长途车站,好像终于知道自己的目的地了。
工厂早几年就因为亏损而倒闭,这里周围的一大片都已经列入房地产开发的区域,田石松来到残破不堪的旧地,看见高大的烟囱、空旷的厂房在风中孤独地矗立着等待拆除,夜空下原来他所在的车间,车间后面的山坡都还在,曾经热闹的厂区,到了夜晚总是灯火通明,每个车间都有倒班工人忙碌的身影,那是工厂的全盛期,他们厂是多少年轻人向往的天堂,工资高,福利好,穿上他们厂的工作服,任谁都会显得特别精神。
可是,后来,一切都变了。但对于这样令无数老员工心痛的变化,田石松并没有特别强烈的记忆,因为在工厂的变化到来之前很久,他,田石松,就已经完全改变了。
田石松坐在厂后的山坡上,看漆黑的厂区里一片死寂。偶有小虫几乎擦着他的脸飞过,或许连小虫都没料到这样一块死了的土地上还有活着的人存在,或许是他的脸已经被春天的风吹得干硬,像大理石般没有温度。
没有温度的田石松是从什么开始冶炼而成的?岁月的磨砾、人生的苦难是无情的熔炉,把原本的单纯和热情,变成了一片干涸的空池。
他一直坐在冰冷的泥地上没动,连眼珠也不转一下。他知道在他眼睛的左前方,是那个曾让他证明爱情的圣地,也是他的爱情走到尽头的绝壁。他不想再望一眼,哪怕一眼他都担心自己会承受不了。
季钢为了救田石松而牺牲,所有人都认为,田石松理应是感恩戴德一辈子,可是田石松,却并未表现出对这件事应该有的态度。从来没有人听过他的一句感激,也没有看见过他为季钢留下的弱子遗孀有过任何帮助。沉默,他最多就是沉默,根本不去回应那些对他的责难和愤怒。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人认定了他田石松根本就是一个不值得季钢为之献出生命的小人。如果不救他,这个世界上只是少了一个无用的田石松,可是伟大如季钢却为了这样没有价值的人而死,多少人在眼里流露出对他的不屑,在心里叹息对季钢的惋惜。这一切,虽然没有人公开当面对田石松说过,但他对他们的想法完全了解,对此,他除了冷笑还是冷笑。
那个对爱情执着的男子,那个对工作狂热的技术员,田石松,被季钢的救命之恩在无形中击得溃不成军,他的爱情和他的事业,都被救命恩人带走了,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这样的田石松怎么可能不变?在他看来,他变得如此自然如此没有选择的余地;在同事看来,他变得莫名其妙变得可怕而无耻;而在华婷看来,他变得陌生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经常喝得醉熏熏的,借酒发疯调戏女工,在那个年代,调戏女工是非常严重的罪行,但因为他只是言语上的戏弄,并没有动过手,所以厂里也拿他没辙,无数次找他谈话给他警告,他反正永远都是我行我素。
有一天,他喝醉了酒遇到宇文慧,两眼通红地瞪着她,宇文慧很久没有看到他了,虽然听说了他的种种劣迹,但突然在她面前出现这样一个粗鄙的酒疯子,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她的心忽地一沉,像失去重心般掉入了深渊,她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田石松,那个英俊帅气的大男生,那个为了爱情放弃前程的恋人,踉踉跄跄地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真的是田石松?
“你哭什么?”半天,还是田石松打破僵局,笑着问她,表情痴迷。
“你……”宇文慧完全没感觉到自己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
田石松醉意朦胧,但他的心里并不是完全糊涂,一看到她,他本想马上离开,可是她默默流下的泪水不知怎么生出了魔力,吸住了他的脚步。宇文慧控制不住情绪的样子却又提醒了他,此地不宜久留,不仅别人看着生疑,而与她长时间地面对面,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有强大的自制力。于是,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走。
“石松……”宇文慧见他要走,一着急,喊了他一声。
这喊声很轻,却像有一把小刀悄悄地刺进了田石松的心脏,“石松”——他有多长时间没听到过的温柔呼喊,自从来到这个工厂,宇文慧好像就再也没有这样喊过他,他们虽在同一个厂子里工作,见面的机会并不多,谈话的机会更少,如果曾经有过对话,也是“小田”、“田石松”这样正式的称呼吧,而这样没有内容没有情感的对话和称呼,都被田石松固执地挡在了记忆的门外。
田石松慢慢地转过身来,脸对着宇文慧,眼中的伤痛和隐忍在这瞬间表露无遗,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情感,没有倾泄的机会,此时,也只是全部集中在正对着她的两眼里,红色的眼睛,真的充满着血。
可是,属于他们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属于他们的青春,属于他们的爱恋,都化作了岁月长河里的一串串泡沫,曾经闪耀出夺目的光芒,今天却破碎得迅疾而无影。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只不过是片刻混沌中的冲动,当理智回归,他和她,仍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石松,你不要、不要这样自暴自弃……”宇文慧面对这个为她付出真情的男子,突然有一种莫名的罪恶感,不正是她,使他从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蜕化成一个萎靡不振的浪子?这突如其来的感受让她混乱,她忘情地拉住他的袖子,完全忽视了他们俩,正站在大庭广众之间,众目睽睽之下。
田石松甩开她的手,还是走了。他走了,他早已经看透了一切,现实把他的心熨烫得平平静静,平静得像死了一样,不能再荡起一丝丝涟漪,那霎时的犹豫并没能唤醒他彻底死去的心,他的脑海里不再会有憧憬不再会有幻想不会再有任何与美好相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