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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王爷,小王爷醒了!”
随着一声带着欣喜的女音,锦榻上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儿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头好疼,那些光怪陆离的画面在脑子里面转啊转的,让人只想吐。还好,随着眼睛对光线的适应,面前的景物渐渐清晰起来,而那些光怪陆离的东西也终于开始渐渐淡化。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幅银白色的帐幔,然后,陆续浮现了几张陌生的面孔。最先出现的是一张娇媚的笑脸,这姑娘约莫十四、五岁,鸭蛋脸,两个小酒窝,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还带着泪花,也不知道她哭还是笑呢。然后是一老头,满脸的皱纹,一部山羊胡子,像模像样的摸了摸咱的额头,点点头用略微带点儿山西口音说道:“不碍事了,再吃两服药,就好。”
然后挤过来一张俊美少妇的脸,看样子应该30来岁吧,只是脸上粉比较厚,看不真切。少妇的脸上明显带有被眼泪冲击出来的‘粉沟’,想必是刚刚掉过不少眼泪,现在一上来就抱着咱的身子,一通‘心肝儿宝贝’的乱叫。
脑子里的那些东西终于消失不见,少妇的呼唤让自己的思路也渐渐清晰起来。
“额娘。”小男孩儿动了动嗓子,轻轻的叫了一声。
稚嫩的声音,虽然只是轻轻地两个字,却让少妇再次泪流满面。
“唉~,额娘在这儿。”
叶赫那拉.婉贞曾经育有一子,但是在2岁的时候不幸夭折了,因此对这第二个儿子自然更加的宝贝。却不想只是在后花园摔了一个跟头,这个宝贝儿子竟然昏迷了两个时辰。吓得那拉氏三魂出窍,生怕再失去这第二个儿子。现在孩子终于醒了,看上去也没有受什么伤,这一颗心才算放下。
同样欣喜的还有奕譞。
对于自己这第二个儿子,作为父亲的奕譞同样疼爱。在听闻爱子出事后,盛怒的醇亲王欲将当时陪伴在儿子左右的四个宫女、太监全部杖毙就可见一斑。此时见儿子醒了,立时也凑了上来。
“阿玛。”看到眼前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男子,已经清醒过来的载湉立即认出了自己的父亲。
“嗯。”奕譞作为父亲,自不能像福晋那样失态,但内心的疼爱却绝不会少。
奕譞拍了拍爱子的小身板儿,俯身正要说话,门外突然匆匆跑来一个小太监。不过小太监自然不会直接和高高在上的亲王直接对话,而且看到屋内的情形,一个小太监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打搅啊。
一旁侍立的王府总管太监看了看围在小主子身边的王爷和福晋,轻轻的退了两步,走出屋外,对那报信小太监招了招手,“什么事,这么慌张,成何体统。”
小太监立刻打下千去:“奴婢该死,还请老祖宗责罚。是宫里来了人传旨,要王爷即刻进宫。”
老总管听了眉头一皱,知道这是大事,万万耽误不得,自也不会再去责怪那个小太监,一提衣摆,快步来到自家主子身边。
“王爷,宫里来人了,要王爷即刻进宫!”
正在关爱儿子的奕譞一听,脸立刻阴沉下来。
当今皇上身体一直不好,进了12月,病越发的沉重起来,此时宫里急招,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思及此处,奕譞立即起身:“人在哪里?”
“在外厅候着呢。”总管道。
“走,更衣备轿。我要进宫。”前一句是吩咐下人,后一句却是对福晋说的。
那拉氏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却没有起身相送——现在儿子是第一位的,她自然不愿离开片刻,哪怕是走到门口这一点点距离。
看着匆匆离去的父亲,载湉眨巴眨巴眼睛,突然道:“额娘,湉儿口渴。”
换好服饰的奕譞快步往前厅走去,远远的就看到门口站着一个小太监。此人奕譞认识,是圣母皇太后身边的,不过姓安还是姓李记不太清了。
那太监见到奕譞过来,竟不等奕譞进门,反而快步跑了过来,先给奕譞见了礼,然后马上附到奕譞耳边说了一句话:“皇上崩了,太后请王爷议事。”说完,便后退了几步,低头垂立。
虽然早有此思虑,但一旦被证实,却依然震的奕譞一愣。
“快!进宫!”
反应过来的奕譞连忙招呼那传话的太监,几乎是一路小跑的出了王府,早有轿子等在门外。上了轿,奕譞一叠声的催促,四个轿夫仿佛足不沾地般的飞奔而去。
西暖阁。
奕譞和慈禧见了礼,早有太监搬来锦墩,奕譞刚刚坐定,慈禧突然问道:“载湉可好?”
奕譞一愣。
在来的路上,奕譞想了很多慈禧会和他说什么,唯独没想到慈禧会不谈同治而问载湉。此时下意识的答道:“不敢劳动太后挂念。湉儿尚好,只是今日玩耍,摔了一下,睡了半晌,现已无事。”
慈禧听了,点了点头,便不在说话。
奕譞被这一问弄得有点儿摸不着头脑,见慈禧不说话,自也不好再问,便也闷声坐着。
房间里一下子静了下来,顿时觉得气氛变得很压抑。
停了几分钟,慈禧仿佛最终下了决心,终于再次开口:“我欲将载湉过继给先帝显皇帝,以继大统,你意如何?”
一句话,登时将奕譞雷了个外焦里嫩!
今日的种种仿佛在梦中一般,先是儿子好好的摔了一跤就莫名昏睡不醒,刚刚醒来又惊闻当今驾崩,匆忙赶来还未定神,又听到了一个更惊人的消息——自己儿子要当皇帝。
古之大礼,君臣、父子。那是先论君臣,才论父子。现在自己的儿子要做皇帝,只怕从此一入深宫,从此再无父子亲情,再见,却还要自己向儿子下跪行礼。思及爱子,奕譞心中诸多不舍,只是,这事又岂是他可以做主的?
心念电转,这些思量只在一瞬之间。奕譞知道此事两宫必然已经议定,此时众王大臣及众军机均不在,想必是还未到,自己只是因为是载湉的生父,所以提前告知一声而已。
思及此处,奕譞早已翻身下拜,叩首道:“大统之事,唯太后独断,臣不敢妄自揣摩,单凭太后做主。”
慈禧点了点头,道:“你起来吧,且随我一起去见姐姐。”
慈禧口中的‘姐姐’,自是指的慈安太后,也就是东宫皇太后。奕譞闻言,又磕了个头,这才起身,弯腰退立一旁。早有太监、宫女,服侍慈禧起驾。奕譞随行左右,一路往东暖阁来。
东暖阁内,慈安见慈禧、奕譞一行,心中清楚,轻声问道:“跟他说了?”
慈禧先和慈安见了礼,口称‘姐姐’,这才道:“已说过了,王爷是明理的。”
慈安点了点头,又对奕譞道:“你也放宽心,左右都是亲人,也不见得就疏远了。我知你疼爱大阿哥,只是交给我们姐妹,你也该放宽心。日后皇帝读书,也还是你来相伴,只是君臣之道,却需谨慎。”
同治帝未亲政时时,奕譞就是弘德殿行走,稽查课程,督导皇帝读书学问。挨同治帝勤政,便被免了此职。此时慈安太后所说,就是许下了之后载湉读书,仍让自己为弘德殿行走,伴读皇帝,也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亲近儿子的机会。
奕譞此时自然是磕头谢恩。
门帘掀开,一个太监进来禀道:“回二位主子,恭亲王他们都到了,是否现在让他们进来?”
慈禧看了慈安一眼,见慈安没什么表示,便挥手道:“请各位王爷、臣工进来吧。”
太监领旨出去传话。少顷,恭亲王奕䜣、惇亲王奕誴、孚郡王奕僡、惠郡王奕祥、贝勒载瀓、镇国公奕谟等王大臣及各军机大臣、内务府大臣、御前大臣陆续进来。众臣给两宫太后行礼后,分列两边。奕䜣等人见奕譞先到了,都是心中诧异,只是大家都是心中暗自揣摩,都不会表露出来罢了。
慈禧见诸位大臣都到了,先起身跟慈安行了半礼,然后说道:“先帝沉疴日久,一朝大行,众位臣工已都知晓。只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先帝却无子嗣,我与圣母皇太后商议,应从宣宗皇帝嫡派子孙中过继一人到显皇帝嗣下,不知众位臣工以为,何人可继大统?”
大行皇帝宾天,众位大臣自也和奕譞一样,在来时便已知晓。实际上大家到的只比奕譞晚上那么一点点而已,只是未奉宣召,都在殿前军机处候着而已。而众大臣相见,虽然都表面上对大行皇帝悲痛不已,但心中都有同样的一个小九九——就是皇帝无嗣,何人继统。
国之大事,继统为最。古往今来,都是拥立之功大如天。若是在拥立之事上站好队,那今后有生之年,必然一帆风顺,甚至荫及子孙。而若是压错了宝,那丢官罢职,只在朝夕。
众人都知道,同治帝宾天,按照祖宗法制,子继父位,如今能继承大统的只能是同治皇帝的儿子。可同治皇帝死的太早了,还没来得及生。那么按照常理,就该在小一辈儿也就是‘溥字辈’找一个嫡派子孙过继,然后继承大统。可尴尬的是现在皇族道光爷嫡派子孙‘溥字辈’的都还没有出生呢。
怎么办?
那么从道光爷的嫡派子孙中选择一人过继到先帝显皇帝——也就是咸丰帝的嗣下就是唯一选择了。
显皇帝的亲兄弟有奕誴、奕䜣、奕譞、奕譓四人,但是奕誴已经过继给了前惇恪亲王绵恺袭爵,那自是不能再从他这一系出人了。而奕譓又没有子嗣。如此,便只剩下奕䜣、奕譞两人。
奕䜣之子载澄,十八岁;奕譞之子载湉,五岁。这两人会过继谁来继承大统?这个问题,不只是今天,在半年前同治帝身体每况愈下之时,这满朝文武就已经开始猜测了。
众臣当然希望是载澄。
咸丰帝驾崩托孤于八大臣,却又遗诏两宫,以作牵制。本是想内外制衡。却被两宫用了手段,竟联系六王爷夺了大权。两宫垂帘,六王爷总领军机。虽然六王爷睿智,两宫殷勤,但毕竟这大清的江山让两个妇人把持,众人心中又如何不是扎着根刺?若是年仅五岁的载湉继统,岂不是两宫还要二次垂帘?
大清帝国这些年内外兼优,所谓国之将亡,必生妖孽,而雌鸡叱晨、妇寺干政,这可绝非朝廷之福!
而载澄则和同治帝同龄,载澄天资聪颖,素有贤名,人称‘过目即能成诵。喜为诗,叉手而成。’而且‘博材艺,精骑射’,想来必可振兴大清。
不过同治帝正宫皇后阿德鲁氏今年二十一岁,却要过继一个十八岁的儿子,而且载澄和同治帝本就是一辈儿人,如今却要给自己的死鬼堂兄当儿子,这怎么想都觉的别扭。
最关键的是,一旦载澄得登大宝,那么六王爷必然在朝中一枝独秀,这两宫太后,又是否愿意呢?
猜测归猜测,如今一进入东暖阁,看到奕譞已经在座,众大臣瞬间心中就都明白了——谁都甭别扭了,这必是要选载湉无疑了。
有几人和奕䜣交好的大臣此时听西太后发问,便都拿眼偷偷来瞟奕䜣,估计是不甘心,跃跃欲试,便要说话。
只是众人不知道,奕䜣却早已知晓将由载湉继统,甚至比奕譞还要早——召他进宫的太监自是东宫身边的人,他在奕䜣耳旁除了说了那句和其他传旨太监同样的话,还多说了两个字‘载湉’。
以六王爷的聪慧,自然立时明白。
东宫放出来的消息,说明东宫已经认可了,两宫同时首肯,那就是摆明了忌惮自己大权独揽。如果自己再争,必然是鱼死网破的结局。
载澄已经成年,一旦登基,必然亲政,两宫自然靠边儿站。自己本就是军机大臣,再加上皇帝是自己的儿子,那不是比多尔衮还多尔衮?自己越争,就会越招人所嫉,所谓树大招风,到时候,可能就不仅仅是两宫联合反对,其他王公大臣也可能会联合起来反对自己。与其平白树敌,不如不争。
这个道理奕䜣在来的路上便已经想明白,但却有人不明白。或者有人明白,却仍想火中取栗。奕忻担心此时若自己不出面挑明,任由自己一系的出来放炮,反而横生枝节。思及此处,便率先出列道:“既是为先显皇帝继子,天家私事,太后代上择子,自然是从二位太后之意行事,臣等不敢妄断,只是不知是母后皇太后为嫡母,亦或圣母皇太后为嫡母?”
奕䜣出列,众人本来等着他的‘当头炮’,下面自然有人‘把马跳’,然后众人一起‘将军’完事儿。却没想到六王爷会冷不丁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什么叫‘为显皇帝继子’?这是过继个儿子这么简单的事儿么?这是为国选君好么!还‘天家私事’?啊呸!天子即朝廷,天家即天下!这皇家一举一动都关系这大清江山,那有什么私事!再退一万步,就算只是过继个儿子的事儿,那也是得内务府和众王大臣商议呀,也不是任由两个妇人‘决断’!何况这可是皇位,你鬼子六就不想争?
当然也有那机灵的,明白了这里边儿肯定都是商量好了,这是在众人眼前演戏呢,咱静观其变吧。可大多数人还是被彻底雷倒。
慈禧听了奕䜣的话,心下雪亮,知道这是东面提前打好招呼了,否则绝对没这么轻松。毕竟立储继统的大事,若是有什么枝节,就算是自己做了再多的铺垫,也不可能就一定罩得住。
眼睛轻瞟了一下慈安,慈安还是低眉顺眼的正襟危坐,一如往常。慈禧略一思量,此时当然要快刀斩乱麻,立刻道:“此事我和母后皇太后计议,认为醇王爷大阿哥年少聪慧,正是人选,欲收为子嗣。”此时略一顿,心念一转,所谓投桃报李,同时也是安六王之心,便道:“过继之子,自是收在中宫之下。”
慈安太后是咸丰帝的正宫皇后,也就是中宫。慈禧的意思,就是以慈安太后为载湉的嫡母。
过继载湉,六王就算勉强接受,心中也必然愤恨,但是碍于慈安也同意,这才咬牙接受,若是再以自己为嫡母,恐怕奕䜣当时就会反对。而且慈安无子,自己却曾有个同治,此时过继皇子,以正宫为嫡母正是名正言顺,奕䜣若是拿话逼迫,自己也无话反驳。与其让别人提出,不如自己做个好人。
何况载湉是自己的亲侄子,本就有一层血脉关系在,自己有妹妹在手,到时怎么也不会疏远了就是了。
奕䜣听了,明白这是最终的结果了,自然叩首道:“臣附议!”
一旁早有慈禧提前安排好的近臣,立即跟上道:“臣等附议!”
六王一党不明所以,见奕䜣没话说了,也就跟风附议。其他大臣一看这阵势,那还说啥啊,附议吧。
看着匍匐在下的众位大臣,慈禧心满意足。然而不经意间瞥到慈安微笑的嘴角,心里没来由一惊——难道,最终赢的,却是她?
多年之后,一次偶然的密谈,盛宣怀曾问李鸿章:“为何会选今上?”李鸿章满怀深意的说了一句:“东宫尚小西宫两岁,西宫欲揽朝政,难道东宫甘愿孤独等死?”
说到这里,李鸿章宛然一笑,又道:“同意今上继统,避免六王独大。满足了自己的欲望,又不得罪西宫,同时又立时交好了七王爷,为自己挣得又一援兵。明知六王必然不会甘心,定要给西宫上上眼药。借六王之口,将今上养在身边耳提面命,一个养母,一个姨母,孰亲孰近?恐怕今上也难以选择。等到今上亲政后自然也不会被遗忘而打入冷宫。母后皇太后一言未发,却一举数得。哼哼,都说西宫‘机敏而工于心计’,其实要论心机之深沉,东宫才是真正的深不可测!”
至于同治皇帝的正牌皇后阿德鲁氏为什么没人提呢?这不明摆着的么?西宫提出为‘显皇帝’立嗣,东宫不说话,六王又配合,这不摆明了把阿德鲁氏当不存在么?只怕当朝除了阿德鲁氏的亲爹,再无一人会在此时还能思及这个短命皇后。
公元1875年1月12日,即同治十三年腊月初五,大清帝国第十位皇帝爱新觉罗.载淳病逝,享年十九岁。当晚,两宫皇太后召集众位大臣商议,过继醇亲王奕譞之子载湉为文宗皇帝嗣子,以东宫母后皇太后为嫡母,继承大统。
次日,翰林院侍讲王庆祺上折,质疑为何有‘贤君’不立而立幼君,力推册立载澄,两宫及军机处以‘幼君尚未成年,正好调教,何以预知为不贤’驳回所折。
初七,诸王大臣等以遗诏迎载湉于醇王府,自此,叶赫那拉.婉贞失去了她第二个儿子。
同治十三年腊月初八,民间的传统腊八节,这一天,慈安、慈禧两宫皇太后在众王大臣的‘殷切期盼’下,终于光荣的二次垂帘听政,再次延续了自己的政治生命。
腊月十四,两宫太后颁布懿旨,醇亲王奕譞以亲王世袭罔替。同时定翰林院侍讲王庆祺有罪,褫职。定服制,缟素百日,仍素服二十七月。又进伯彦讷谟祜、景寿俱管理神机营。
次日再次颁旨,诏‘惇亲王、恭亲王、孚郡王谕旨章奏勿书名,召对宴赉免叩拜’。也就是这几个人今后写什么东西给皇上看就不用署名字了,见面、吃饭也不用磕头了。这一方面是感谢几人在立嗣时没和自己唱反调,但同时也是为了免除奕譞的尴尬。
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十六日,即公元1875年1月23日,文宗显皇帝嗣子爱新觉罗.载湉正式称帝,年号‘光绪’,下诏以次年,即公元1875年2月7日起为光绪元年。二十九日,祫祭太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