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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找“干货”,要下去调研
第二天,东城区区长欧阳胜特意来汇报了一次工作。
当侯卫东在给周昌全当秘书时,欧阳胜还是东城区副区长,没有资格向周昌全汇报工作,因此与侯卫东并不熟悉。他想趁着这一次处理绢纺厂事件,与侯卫东搭上关系。明眼人都看好侯卫东,三十一岁的副厅级实职领导,想不发达亦难。
东城区针对绢纺厂的维稳方案做得很细,除了基本框架以外,还安排了街道干部联系几个在罢工中表现积极的工人,目标是“看死盯牢,不让这几人脱离视线范围,确保春节期间不上访。”
信访制度原本是一条让群众反映诉求的渠道,可是传统文化中有清官意识,而且清官的官越大越好,如今博弈的结果就是老百姓遇到了事情总喜欢到岭西省和首都上访。不堪重负的上级机关制定了一条政策:凡是出现了到首都上访或是集访,当地领导要负责任,有的地方还搞了一票否决。
这个制度就理论上来说充满了矛盾,从现实操作来看,成了上访群众的救命稻草,变成各级政府头上的绳索。每到假日和重大节日,这根绳索就越拉越紧,让各级政府喘不过气来。东城区是老区,面临的矛盾特别多,被绳索勒了多次以后,东城区政府具有了丰富的与上访户周旋的经验,制订这个防范方案是得心应手,各种措施是一应俱全。
侯卫东做过县委书记,理解东城区的做法,对一票否决也有自己的看法,只是这种看法不能在欧阳胜面前表达出来,他笑道:“欧阳区长方案绝对可以当成防范案例,我没有意见,只是执行时要注意方法,不要引起反感。”又叮嘱道,“春节之前,侵财案件特别多,要注意搞好综合治理,联防队要增加夜巡时间。另外,对于绢纺厂特别贫困的工人家庭,可以通过各种渠道进行救济。”
欧阳胜道:“绢纺厂的困难职工多了,很难救助完。”
侯卫东此时想到了李晶建立的救助网站,道:“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帮助一人算一人,现在还有民间渠道,可以整合资源。你先弄一个绢纺厂贫困人员名单,利用多种渠道来帮助他们。”
欧阳胜感谢之后,又道:“我们东城区困难企业特别多,绢纺厂属于大型企业,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日子还相对好一些。街道工厂的工人破产后更穷,在东城区工作,受的罪比别人多,成绩还比别人小,不公平啊。侯市长还是要抽空多关心我们东城区的干部,晚上有空吗,我们想请侯市长吃顿饭。”
如今领导任期不过五年,为了在任期内尽快出政绩,领导都很重视抓开发区建设,毕竟在一张白纸上容易绘出最新最美的图画。老城区基础条件差,要改造就必须得拆迁,拆迁是大麻烦,绝大部分领导都不愿意去碰。在这种指导思想下,各地普遍将最好的干部用在了开发区,将资金向开发区倾斜,老城区只要能维持就行。
侯卫东知道欧阳胜所说的是实话,他这个副市长上升得太快,没有多少基础,也有意跟欧阳胜这些实权派人物接触,爽快地道:“安排在晚上,中午喝酒不能尽兴,晚上我和欧阳区长好好喝一杯。”
欧阳胜喜滋滋地道:“侯市长,那晚上就不见不散。”
侯卫东将欧阳胜送到门口,正准备出门,接到了粟明俊的电话,道:“卫东,我办公室有电脑,你看一看今日论坛,上面有反映绢纺厂罢工的帖子,我让小戴来给你打开。”
宣传部戴玲玲以前在成津宣传部工作,她来到侯卫东办公室以后,找到了今日论坛。侯卫东见到了粟明俊所说的帖子,帖子标题很醒目——《官商勾结,国有资产大量流失》。戴玲玲在一旁解释道:“后面跟帖的骂得太脏了,侯市长可以不看。”
侯卫东回头对站在一旁的戴玲玲道:“谢谢你,我慢慢看。”等到戴玲玲离开,他道:“请顺手关门。”
第一条跟帖就是“一群贪官,全部枪毙。”
……
“妈的,工人的血汗钱就被政府挥霍了,道德退化到300年前。”
“把当官的拉出来,一个一个枪毙肯定有冤枉的,隔一个枪毙一个肯定有落网的,这句话说得太好了!”
“也不能一概而论,国有企业走到今天,有各种原因,资金短缺、体制不顺、包袱沉重,还有个体户的违法乱纪,责任也并不在现在的国有企业领导人。”
“楼上是奸细,拉出来亮相,女马个P。”
“分管企业的副市长侯卫东在晚上把工人代表叫到市政府开了黑会,收买了代表。这些拿了钱的代表就被收买了,居然替ZF说话,看来有钱能使鬼推磨。”
“侯卫东是全省最年轻的厅官,就是给周昌全提包端茶的角色,居然当上了副市长,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侯卫东还是不错的,在成津收拾了以李东方、方杰为首的黑势力……”
“楼上的肯定是干萝卜的,帮着大贪官说话,秘书党都是小白脸,有几个好东西?听说侯卫东是靠着他老婆的姿色才由乡巴佬变成了沙州城里人。”
“楼上sb,鉴定完毕。”
“我问候楼上十八代女性,现在当官的有几个好人,官员腐败得令人发指,侯卫东这么年轻当了副市长,肯定是行贿,为什么没有人查他的经济来源?”
“侯卫东是高官子弟,据说爸爸是省领导,这个社会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
“绢纺厂大老爷们,有姓陈的,就差一个姓吴的,坚持罢工,直至最后胜利。”
“权力的傲慢已经无耻到极点,盗窃国家财产已经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我不知道老百姓的明天要怎么过?”
……
侯卫东平时挺忙,用电脑主要是看新闻以及收邮件,很少到论坛来闲逛,此时见到网上不着边际的谩骂,刚开始他是摸不着头脑,后来渐渐愤怒难平。他试着回复帖子,结果又需要注册,想着要注册,他有所犹豫。
“粟部,我是侯卫东,刚才看了帖子,跟帖的大部分都是没有根据胡乱骂人,主贴更是一派胡言,没有经过调查,全凭臆测。”
粟明俊道:“刚才小戴将这个论坛给朱书记打开了,朱书记很生气,很快要召集相关人员的会议,研究如何制订措施,挽回影响,防止扩散。”
侯卫东是直接当事人,他做了大量基础工作,却被人拎出来当了枪靶子,此时他唯有苦笑,道:“这些帖子不符合事实,能否做工作将主帖删除?”
“这事恐怕不太好办,发帖人是匿名,跟帖的人来自天南海北,而且这些大网站,我们市级宣传部长没有这么大的能量。”粟明俊当了宣传部长以后,网络舆情成为了一个让他头疼的事情,网络门槛低,无孔不入,真假掺和,群众参与度高,影响面大,稍有不慎,就弄成了全国性的新闻。
侯卫东与粟明俊通电话不久,接到市委办的开会通知。
走进了办公室,市委办工作人员送上厚厚一叠打印稿子,这是市委办专门复制下来的《官商勾结,国有资产大量流失》主帖以及跟帖。
侯卫东看着厚厚的稿子,对坐在身边一脸苦瓜相的宣传部副部长朱介林道:“朱部长,这完全是造谣,市政府正在制订方案,现在搞得沸沸扬扬,不利于我们解决问题。”
朱介林是负责外宣的副部长,他对网络很是无奈,道:“宣传部已经与这些大网站接触了,我们这种地级宣传部门,这些大网站根本不理睬,他们态度很硬,一句话,为了维护新闻的公平透明,不会主动撤掉主贴。”
侯卫东知道宣传部的难处,道:“网站追求点击率,恨不得四处风生火起,我们地方是要追求平安,网站和我们完全是不同的目的,很难达成共识。”
“还是侯市长理解我们宣传部门。”
侯卫东对宣传部的难处很是理解,一是他确实理解,二是他是副市长,管不了宣传部,但是,市委书记朱民生黑着脸到了会场,就发了一阵雷霆之火。朱民生将厚厚的打印稿拍在桌上,道:“这篇文章完全是胡编乱造,宣传部必须在明天将这篇帖子撤下来。宣传部是做什么的?就是搞正面宣传,做好舆情控制。做不好宣传,要宣传部有什么用?!”
等到朱民生发了一通火,朱介林期期艾艾地道:“朱书记,我们与网站进行过沟通,他们态度很强硬,不肯撤帖子。”
朱民生冷冷地道:“你们换不掉帖子,难道省委宣传部也换不掉?办法总是有的,只是能不能想到,这是你们宣传部的职责,难道让我这个市委书记亲自去撤掉一条帖子?”
“这是事关沙州是否稳定的大事,我们做十次正面宣传,其效果被一条负面的帖子毁掉了。在座的同志都是领导,讲政治是永恒的主题,我在这里表态,只要你们做好了工作,编制、资金,都可以解决。”朱民生做了一个用力的手势,道,“但是,我必须要效果。”
侯卫东接触网络还是比较早的,在瀛海威时代他就开始上网,但是他上网主要是发邮件、看新闻,偶尔用钱龙软件看看股票,他没有料到网络发展得如此快,居然在几年时间里就达到了如此影响力。
回到了办公室,打开电脑,到各个网站去溜达了一圈,这些全国知名的论坛往往是一片骂声,特别是遇到政府与群众发生了冲突,不分原因,对政府机关是高呼大棒加手枪,甚至有人建议用原子弹轰掉政府机关。网络世界,每个人都有权利发表自己的观点,侯卫东心道:“网络发展得太快,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网络肯定会成为重要的监督力量,这是民主的表现,是一种积极的进步力量,只不过,由于隐匿了真名,人们在说出真实观点的同时,阴暗面也充分暴露了出来。”
网络,是一柄双刃剑,但是阳光面总是多过阴暗面。
人性,复杂得让人难以想象,但是总有一种向往光明的本能支撑着人类社会走向光明。
侯卫东在各个论坛转了一圈,回到了今日论坛。
《官商勾结,国有资产大量流失》已经被置顶,网上是一片喊打声,侯卫东、蒋希东成为了两个反派主角。
三十一岁的副市长引起了网友们的高度关注,到了八百多跟帖以后,网友对侯卫东是一片质疑之声。
有个“松柏高千尺”的网民一直试图帮着侯卫东说话,可是他的解释在众多质疑声中,如堂吉诃德一样可笑与无助。
侯卫东最初还颇为愤怒,看到后面便觉得麻木且无聊,他关掉了今日论坛,随手点开邮件。
他的邮箱装了祝梅很多邮件,以前祝梅三天两头给他发邮件,包括在波士顿时,大事小事总要发个邮件,可是回到了岭西,祝梅的邮件明显减少,渐归于无。
此时点开了邮箱,意外地看见了一封陌生的邮件,打开邮件,是一首无头无尾的无题诗: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谁会给我寄诗?只能是她了。”侯卫东读了一遍这首诗,细细体会了此诗的意境,莫名情愫如春风一般浸入他的心灵。在他认识的人之中,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个邮箱,除了祝梅,就是郭兰知道这个邮箱。
当最后一点烟灰也落进了烟灰缸,侯卫东给这位无名氏回了一封信。头脑里记不住几首诗,他便没有班门弄斧,打开文档,写了一个感叹号,然后将这个文档作为附件回了过去。
当郭兰寄出这封邮件以后,心里怦怦直跳,一会儿后悔自己莽撞,一会儿又担心侯卫东读不明白。
马上要到了开会时间,郭兰抱着隐隐的希望打开了邮箱,居然看到了一封回信。看着“HWD”的三个拼音,她知道侯卫东确实看懂了自己的信,尽管天气挺冷,她仍然觉得脸上有些发烧,暗道:“郭兰啊郭兰,你为什么要寄些莫名其妙的诗给侯卫东,他可是有妻子的人!”
看到孤零零的感叹号,郭兰愣了一会儿,她很理解这个感叹号的意思,心情有些黯淡。坐了片刻,便拿起了笔记本,神情严肃地来到了会议室。会议室马上要召开部委会,研究近期的一些人事问题,等到研究妥当,便要同莫为民一起,向曾昭强报告。
侯卫东发了“感叹号”以后,便将“感叹号”丢在了脑后,他给江津打了电话,道:“江主任,银行这边联系得如何?”
有朱民生亲自坐镇,江津哪里敢怠慢,道:“我以政府处理小组的名义同工行的朱行长联系了,他是不太愿意,左推又挡,我拿了朱书记的尚方宝剑,又明确表示,如果这次工行不贷款,财政这边的钱就不存在工行,朱行长这才松了口。”
听到银行贷款落实了,侯卫东这才松了一口气,道:“但愿这是最后一次给绢纺厂贷款。”
得到了准确消息,侯卫东又给绢纺厂厂长蒋希东打了电话,他要同绢纺厂班子成员进行集体谈话。
蒋希东接到电话,黑脸更黑,声音中一副公事公办的音调,道:“侯市长,是我们班子到市政府,还是你到厂里来视察?”
侯卫东很肯定地道:“我到厂里来。”
“请问侯市长是什么时候来?”
“十分钟以后,我要与绢纺厂班子成员见面。”
蒋希东吓了一跳,忙道:“班子成员不齐,而且生产还没有恢复,能不能改天到厂里视察?”
侯卫东道:“没有关系,我想看看今天的真实情况,十分钟在办公室见。”说完这句话,他挂断电话,走到了办公室门口,对着任林渡招了招手,道:“任科长,跟我走。”
任林渡正聊得高兴,听到侯卫东招呼,连忙跟了出来,道:“侯市长,我们到哪里去?”
“绢纺厂。”
下了楼,侯卫东换了笑脸,道:“林渡,你又在聊什么?”两人面对着,任林渡就放轻松了,道:“能聊什么,天南海北地神吹。”
在1993年读青干班时,侯卫东觉得任林渡的社交能力无人能比,可是在2002年的今天,他的观念变化了,在党政机关,如果不是领导,口齿伶俐没有用对地方就是极大问题。他忍了忍,还是提醒道:“林渡,在办公室里,少跟这些小年轻神吹,你和他们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