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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君匀
(1907 - 1998) 著名篆刻家、书画家。
祖籍浙江省海宁,出生于桐乡屠甸。1925年毕业于上海艺术师范学校,从丰子恺学习西洋画,并自学书法、篆刻、国画。擅装帧美术及篆刻、书法。1985年春,钱君訇将毕生所藏的明代、清代、现代的书画、印章及自作的书画、印章、书籍装帧等捐献给家乡桐乡市,总计4000余件。1997年钱君匋又将近十年所收藏的明清字画、现代字画及古代陶瓷、铜镜和自作字画、印章等共1000件,毫无保留地捐献给祖籍海宁市。晚年的钱君訇把精力集中在写字作画上。他的书法,尤其是他的隶书,极富金石气息,因此,颇受藏家喜爱。
一
我对于绘画、工艺、音乐、诗,都非常爱好,尤其是绘画与工艺,从幼年时就有了极浓厚的兴趣。大约6岁的时候,我常常到父亲的账桌抽屉中,偷白纸来作“小鬼”、“阿七哭”、“猫”、“狗”,以及幼年时代的游戏动作等的图像。这是仅用一杆破毛笔、一些淡墨汁作工具做成的。有时并且与二三小友任意用炭粒在人家的白垩的墙壁上乱画“龟”等等的形象。这样过了一二年,便入塾读书,因为读的书是《百家姓》、《干字文》、《干家诗》等课本,所以对于绘画,仍旧跟以前一样,只能画那种对象。不过这时候,对于笔、纸的来源比较容易,每日午饭后到塾,必画几张,分赠同学。
又一年之后,在邻居家看见朱梦仙君的“花摺子”。“花摺子”
是一个普通商家用以记草账的摺子,是以连史纸白矾纸裱糊成的。
在这上面,颇适合于墨笔勾勒、淡彩敷盖的绘画。某天,梦仙君在他家的古旧的厅的南檐下,凑着温和的春日,正在描着《三国志》中的诸葛亮、赵云、刘备、张飞、关羽、曹操等人的戏装。我痴立在旁边,看他徐缓地谨慎地一笔一笔地描成了将军的盔,又在盔下描出了将军的威武的脸,或者是生须的,鼻子以下便描上一簇黑或白的美丽的胡须,又描甲,以及刀、剑、枪、戟、令箭,令旗之类,再在各种小碟中,蘸了红红绿绿的洋颜色来敷到盔甲等处,于是便成了一幅使那时的我佩服到一百二十分的杰作。他的画,我每曰去上学就可以顺便看见。后来,我把家中所给的买闲食吃的钱,也去买来洋红、洋绿、摺子,在塾9币午睡时,拼命地模仿着画。数日之间,居然也成就不少。同学都向我强要,而我却是舍不得。
这时,我已经会用颜色来作画了,而画的题材,不再是“龟”、“阿七哭”、“猫”等,已转向到剧中人这方面。但亦不过如此而已,此外,一些也不会画。——其实所谓已经会画了的剧中人,也是头大身短或残臂跛足的畸形的东西。
有一次,我正在画“花摺子”,不提防给塾师撞见了,被打了10下手心,下谕下次不准再描。同时,那天的《干家诗》我背诵不出,塾师更是怒火难抑,又痛罚了我数十下手心。我于是起来反抗,把塾师的朱砚抹到地下,旱烟袋抛出窗外。结果,我父亲便来把我读书时坐的那张自己家中拿来的椅子叫入搬了回去。我不再来塾攻读了。
出塾之后,翌日便进区立石泾初等小学(无须入学试验,可以随时入学),所读的是《共和国国文教科书》第六册,记得其中有插图,而且有五彩的鸟类的插图。那时的乡人都说这是“洋书”,在塾中读的是“本国书”。我读了洋书之后,对于绘画又得了一个进步,学会了画鸟。虽然先前也画,但先前往往会把小鸟画成老母鸡似的东西,或竟像一只四角菱,这时以后画鸟,总有些像鸟了。学校里对于图画是不加禁止的,而是提倡的,我亲近绘画的机会也就随之而增多了。
到了高小,我画了一个鼓,鼓的背后画两只鼓槌,是先用尺八纸来打草稿的。我画好之后,先给先生看,如果先生说好的,便可以印着画到图画练习簿上,如果说不好,那必须再行修改。如果在先生高兴的时候,碰着他说不好时,他会帮你修改。那一回画的鼓,我记得太像掷瘪的亚铅或锡的罐子,而鼓槌又七曲八屈的,实在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对,但学生的心理,对与不对总想取决于先生,所以还是请先生看。不料先生说了不对以后,非常高兴地帮我修改,这一来,使我高兴非常。果然,在他的修改之下,那鼓竟像一个打去会咚咚地响的鼓,鼓槌也着实来得硬,不像未修改之前那般的面条一样的东西了。
这回之后,我对于绘画,更热心起来。在这学期的终了的学业报告单上,图画的分数是90来分。
在高小时,我不但图画好,而且算术也好,同学中颇有人以菱、橘等食物来交换我的算术公式和答数的。到了中学,我因为喜欢图画而把此外的功课都荒废了,连算术也不得不向人家求教了。
进中学不到一年的样子,因为作文关系,跟国文教员吵了架,被除了名。
虽然在中学时代很喜欢绘画,由于图画教员的不良,依然困顿在临画之中,新的技法的闻知,简直一点也没有。
后来家中要我学法律,想我将来在官场中混混,或者成一个法律专家,然而我却无意于此。到了上海,并不遵照家中的叮嘱,管自入了艺术学校,在那里才得到一点新的知识,对于绘画,才渐渐进入了正道。
二
跟小友们用炭粒在人家的白垩的墙壁上乱涂的时代,同时还喜欢弄泥。若不去用炭粒作画,便约二三人到田间掘泥造人,虽然仅能造成葫芦一般的东西,始终不像一个人形,但大家认为是像得无可再像的了。在高兴时,或者再用几块旧砖,为这些葫芦形的泥人建造了家屋,再高兴时,更为他们制作永远生不上脚的光身的马。后来虽然我发明用火柴杆来当做马脚,但终因火柴杆太细,往往不能把马身撑起,等到有入提议用竹筷或树枝来作马脚,这才把马弄得像马。
每次从田间回来,衣上不会没有泥的,因此,往往被家中责罚,禁止下回再去。
后来在街上看见挑担卖糖的江北人,同时兼卖印泥人的母型,我便跟着小友们将母型买了来。这样一来,我对于弄泥土的兴趣更高了。
将母型印成的戏装的泥人有各种各样,实在使我迷恋。从田间取来的粘土,因为不会捣练,水分蒸发后,易生裂纹,于是,我便研究着使它干燥后不致生裂纹。做成的泥人,至今尚有三四枚在家中留存着,不曾破损。
对于玩泥,随着年岁的长大而渐渐失却了兴趣。有一个夏日晚上,在茶馆中听到留声机在唱,这使我兴奋到了极点,在那里留恋着不想回家了。次日,便约好了一位最知己的小友,他的趣味跟我是完全相同的,在家中仿造留声机。我们用大英牌香烟匣的厚纸来改作留声机的机身,用坏钟的发条当旋转机,用大前门罐里的圆铁片当蜡盘,还自己制造喇叭和摇手。虽圆铁片偶然转了几下,但终于不会发音。这使我们非常诧异,莫名其所以。但机的外观,俨然是一架小型的真的东西了。
因为帝国主义在我国的文化上加以侵略,所以虽如我家所在那样的穷乡僻壤,也有耶稣教福音堂的设立。每逢星期日,必有“洋鬼子”乘坐着“偷鸡豹”(作者家乡称外国人乘坐的用汽油引擎的小汽船为“偷鸡豹”),经过镇中的市河,而至那座不十分像样的福音堂中讲道,劝大家信教。我或因太幼小尚不懂事的缘故,所以不曾被劝信教,但得了不少关于耶稣受难的宣传画。当然,我对于这些画,与香烟中的画片和自己的作品一样视同瑰宝,珍而藏之起来。
那些“洋鬼子”带来的画片之外,还有一条“偷鸡豹”,任我们看。我果然对于画片是爱不释手,对于“偷鸡豹”却更来得喜欢看,因为它更难得看到,而且是会动的,会自己行进的。于是在欢喜看之后,又纠集同好来制造。
我向一家父亲所熟识的洋广货铺子要了一只很大的不知盛什么外国货的厚纸匣,回家来便改造了一只“偷鸡豹”的身子,所费时日约一二天,形状颇像,可惜放到水中慢慢地被水浸透而沉了下去。
于是我们又商量了一会儿,设法使他不会被水浸透。小友中有提议用大英牌香烟匣外面包着的透明纸,来糊在船身的外面,结果糊虽糊了,但放在水中过了相当的时候,仍旧要被水浸透。我提议用白礼氏洋蜡烛油来熔了涂上去,水才不再浸透。“偷鸡豹”虽然制成了,但仅能在水面上浮起,既不能前进,亦不会后退。小友中又有人提议说在船的中央必须烧火,火上置水筒,便有蒸汽的作用。当然,这提议并非我辈发明,是从我辈所读的《共和国教科书》中英人瓦特所发明的蒸汽机图中得来的。我们一想到非用蒸汽机不可的时候,便即刻着手计划进行。由于各人的努力,3天之后,弄成了一架颇似教科书中的蒸汽机插图的所谓蒸汽机关。生火的油炉,是盛梅酱的小瓦罐。明知要使这杜造的“偷鸡豹”前进或后退,全属梦想,但生了火放到水上去时,偶尔被水推动得有些向前或向后,便当作是自己的成功,喜悦得赖在河边不想回家去吃饭了。
到了冬尽春初的时候,我更忙得厉害,小友们不断拿了纸和竹来请我替他们造纸鸢。的确,我制纸鸢出了名,我所造的纸鸢,不论蝴蝶形的还是方形的,可以拆卸的还是鹰形的,都能放上三四个线团,跟白云与飞鸟为伍。这样一来,我总认为自己制的纸鸢一定能够放上天去,非常相信自己对于制纸鸢是万能的了。等到制造了一只蜈蚣形的纸鸢去试放时,不知是否着了鬼,一个转身便翻下地来,给人家笑得满面通红。
在学校里,对于工艺,我并未得到一点好处,只有畏惧,因为先生所教的题材我都没有兴趣。譬如用竹雕一个笔筒,雕刻时因竹材的坚韧,非常难于弄好,其后做成了,被先生收下作为什么成绩,连自己要玩赏一下也不可能。这样,我的兴趣当然无从生起,再则自己又没有那么多笔来插,不论在学校、在家中,连要比较得体地安放笔筒的地方也没有,所以更加无兴趣了。在学校中学工艺大都如此,所以我很不喜欢这一门功课。我对工艺的趣味,完全是在学校之外做游戏中得来的。
在幼年,对于音乐虽然爱好,但究竟技巧上比较困难些,除吹口哨唱无字的京腔,再在学校中跟先生唱些不通的新式歌曲外,一无可记。
至于诗文,更是后来的事情。
钱君匋一生设计了1800多本书的封面,他设计的第一个封面《寂寞的国》让他结识了鲁迅。
1927年10月的一天,鲁迅先生到开明书店访问章锡琛先生时看到了钱君訇设计的《寂寞的国》、《尘影》、《春日》等书的封面,大加赞赏和鼓励。一次,钱君匋去内山书店不期遇上鲁迅。“我见是鲁迅,便举手打个招呼,鲁迅一见是我,就招呼我过去共饮一杯。我们寒暄几句后,鲁迅便介绍我与内山完造相识。内山我早已见过,但因语言暌隔,没有交谈,只是彼此心里有数而已,这次鲁迅郑重地把我介绍给他,他对我非常热诚,邀我一同坐下围着火缸饮茶。鲁迅问我是否常来这里买书,我说三日两头来看看,这里的好书实在多,买不胜买。鲁迅似乎意识到我买书或有困难,便诚恳地用日语对内山说:‘钱君匋先生是我的朋友,他在新文艺界很著名,他买书较多,建议给他记账的优惠待遇,你看使不使得?”’以后内山完造真的给钱君訇记账并优惠。这件事让钱君訇感激了一辈子。翌年的7月,钱君匋替鲁迅的《朝花夕拾》做印刷监制,鲁迅很快回信并表示感谢。得到了鲁迅先生的赏识之后,钱君匋更加倾心于封面设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