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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狗仔后来跟我说,就是那一次,让自己如今上厕所都落下阴影,生怕撞见李总经理或者被李总经理撞见。
我觉得翁狗仔很怂。但我同样怕撞见李总经理,怕他也逼着我一切向钱看,可是我现在没空去想这些。除了职位的问题,让我像喉咙里被横卡着一根鱼刺,咽不得吐不得,就是没法说出口。我还有个没法说出口的事情是,我还得帮一个老女人,这个老女人最近算是耗上我了,想不帮都不成。可是这个老女人,显然给报社带来不了广告。
她三番五次、不屈不挠地找我,很有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这让我见到她就头大如斗,跟刘姥姥的肚子似的,能装进一头大母牛。这话说起来其实挺让人误解的,以为我在两性关系上又有了新的进展或突破,人家玩姐弟恋,我就直接忘年恋了。其实,老女人找我,是为了反映自己的疾苦。你说,做记者的,咋能在群众反映自己疾苦时,推三阻四视而不见?所以我也不能躲着她。新闻中心的那些同事私下里拿我开玩笑,老女人来了,便说,你妈又来了。最后传到编务妹妹的耳朵里,就更滑稽了,她有天领着老女人找我,对着我就说,你丈母娘来了。
不过,这些都权当是一场笑话,也算是生活中的调味品,可是老女人一开口,我就笑不出来了,因为老女人不开口则罢,一开口就是哭诉,哭诉自己的不幸遭遇,说自己红颜薄命,有了儿子后死了丈夫,再找丈夫后,如今却又死了儿子。我也只好对此表示口头安慰,却爱莫能助,总不成我做她儿子去吧?!但后来的事实表明,老女人找我显然不是只为了博得同情。
她抓住我的手,眼里窝着老泪说,知道不,知道不,我那儿子,太不幸了,结婚还没几年,还没尝够家庭的温馨爱情的甜蜜……
我一时没明白这"不幸"是啥个不幸,依旧一如既往地安慰,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老女人听到后更加激动,我那苦命的儿子呀,枉你聪明一世,也不会想到最后死在自己后爹的手里?!……
这话吓得我浑身就一激灵,立马就一甩手,天,原来这不幸说的是人命官司啊——居然还是父子之间的恩怨,太诡异了。
老女人找我的最终目的,是要我替她做主。她说儿子都死好长时间了,案子还是破不了。为什么破不了,是因为没人想破。为什么没人想破,老女人说,她那老公有本事灭了自己的儿子,就有本事让自己的儿子死了白死。她那老公可以不把自己的儿子当亲生儿子,但她还得当啊,儿子毕竟还是从自己身上掉下的血肉啊,怎么能死了白死呢?!一定要让儿子死得明明白白的。可是,她一个妇道人家,势单力薄,跑了好多地方,还到北京信访了,可是没用,没人理会。以前旧社会,还可以拦轿喊冤。可是现在的官员,除了每天在电视的新闻上,还能看见那一张张熟悉的猪腰子狗腰子牛腰子脸,平时想找都不知道去哪里。有人就告诉她,去找新闻媒体吧,让新闻媒体给曝曝光,事情就解决了。
老女人于是就缠上我了。
至于为什么是我,而不是别的记者啥的,这或许可以用概率解释。当然,老女人不找我刘天,还是会找其他什么天,反正她现在就剩媒体这一根救命稻草了,怎么着也得抓住的。不过老女人有句话让我有些兴奋,她说之所以找我,是因为看见我常在报纸上给一些落难的人说话,所以信任我。我兴奋之余却不免有点尴尬,觉得老女人实在有些抬举我了,我平时报道的,大多是反映某条街道上水管爆裂了哪个小区的门口被垃圾给堵了……很鸡零狗碎鸡毛蒜皮。当然,我也真正帮助过他人,曾报道过某人得了白血病却无钱救治要被医院赶出院门,结果第二天就有读者打着车赶到报社门口,给我一张银行卡让我转交,同时痛诉医院的无良。
我也很喜欢做这样的报道,这样的报道让我做起记者来,很有成就感。
只是老女人有时过来哭诉,有时不过来哭诉。不过来哭诉的一个原因是调整一下自己的状态,以期日后能将感情在我面前更有效地表达出来;又一个原因是处理自己的杂事,毕竟光找记者哭诉是活不下去的,为了能更好地找记者哭诉,就得努力让自己更好地活下去;还有一个原因大概也就是,给我留一点考虑问题的时间。但老女人说了,肯定要把问题给记者说清楚的,如今落实到个人,就是非得要把问题给我说清楚,不把问题给我说清楚,她纵做鬼,也不幸福。她会天天在我梦里哭的。
她在我面前就差点做了鬼。还没说上几句,老女人就抚着自己的胸口说,不行了,不行了。还直喘粗气,扯着风箱似的喘,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这让我有点慌,问她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她说,不用看了,那地方早就报道过了,儿子死后的一个月里,她就整日里躺在那儿,啥话不说,啥东西也不想吃,目光呆呆地盯着天花板,看着看着,就在天花板上看出儿子有时冲着她笑,有时冲着她大哭,有时就冲着她撒娇。
每每想到这个,我都心酸得要命。如果是我死了,我那上有五十岁的老母,下有不知几岁的孩子(老实说吧,我那孩子还不知道在哪个女人的肚子里呢),会不会也对我怀着如此炽热得近乎抑郁的感情?!
说实话,我从心里倒是愿意帮助老女人的。这还因为老女人是江南人,即使老了,也有江南人的精致底子。这让我的眼睛觉得喜欢。就连哽哽咽咽,也带有越剧或者苏州评弹的腔调。这让我的耳朵备感兴趣。而随手掏出来的手绢,上面也总绣着漂亮的小花,开得非常滋润,非常的有生命力。常常让我在听得郁闷之间,更是陡然有了兴趣,极力想分辨出这花的品种是什么,是家花,还是野花?如果是野花,是一夜千金的花,还是路边站的,一次五元的花?而且,老女人的脸蛋要是放在几十年前,必定是迷死一帮人,不用猜想,就知道老女人以前是美人胚子。
怪不得再嫁都能嫁得那么好。嫁给一煤老板了。
这年头,知识分子不是精英,政府官僚不是精英,精英的都是煤老板。只要把土地扒拉一个口子,就等着日进斗金。以后个个都住洋楼,开宝马,上身阿玛尼的定制西装,下身范思哲的定制短裤,然后在北京上海的繁华地段,金屋藏小娇,年龄必须是相差三四十岁的那种。等这一切都忙活好了,再在家的书柜里,放上几本萨特啊罗素啊黑格尔啊,甚至马恩列斯毛,以及各种以公款名义出版的文集文选,就从精神到**全都武装了。
你说,落到这样的武装分子手里,会是什么样的一种结果?!是内外都风光,还是仅仅表面风光内心沧桑?在这里,老女人给出了她的正确答案,丢了儿子又丢了自己半条命。也就是说,表面既不风光,那个内心啊,也是相当的沧桑。
真可谓,阵阵嘶声雁孤飞,谁料今生空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