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王千马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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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镇长很会做记者的工作,因为他此前便是记者。

    在做记者之前,镇长的身份是县里宣传部副部长,吃皇粮的。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偏偏舍了部长不做,跑到自家省里的晚报社做了一个普通的记者。这让我初跟他打交道时,只把他视为同行,顶多也就是一个年龄偏大的同行,而没有对前任政府官员应有的"尊敬"之意。而那个时候,我也才刚刚出道,开始做记者。到后来纸包不住火,该家晚报社为了表扬与自我表扬,把他当成自己"引进人才"的活广告,极力在圈里宣扬他时,我才知道了他的身份,不禁惊为天人,连手脚都没地方放了。想起自己的人生历程中,除了家长、村长,以及学校里的校长,我亲身接触到的带"长"的人物,也就这个部长了。后来,我小心翼翼地问镇长,为什么要跟我们一样,混个没多大前途的记者,而不是在仕途上一直走下去,做部长,然后当县长,当市长,当省长,再折腾进中央?!

    镇长笑笑,却不说话。其实镇长心里很明白,自己是喜欢做记者的。此前做宣传工作时,就深知媒体的重要,那可是舆论监督啊,美言还是毁誉,就能影响你的一生。而且做记者好啊,可以今天跑这明天跑那,哪里不平哪里就有记者,他们可以用一支笔,解决很多人解决不了的问题,甚至可以当匕首,当投枪,剔除封建之糟粕,革跳梁小丑之老命,这一切多像是好汉的行径。自己尽管也是搞宣传的,可那干的却是屁股决定脑袋的活,上面怎么说,自己才能怎么干,不干就位置不稳。不行,我得当记者去。镇长心里说,管别人说自己脑筋搭牢了也好,说自己老夫聊发少年狂也好,反正我就痛痛快快地办了留职停薪,为了社会主义舆论监督的光明前途,放下了一切名和利,放下了祖祖辈辈生活在县里的亲人,更重要的是放下了老婆和孩子……这是什么精神?!其实镇长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精神,镇长还有个考虑就是,反正自己在宣传部里不是一把手,也不是二把手,等到能做个副县,还不知道猴年马月,不如为了理想冒险一场。

    镇长做上记者后的第一炮便大公无私地打到了家乡。家乡有一大沼泽,是天鹅每年过冬的必经之地。往日家乡人与它们都能和谐共处,没有发生任何不快,但随着吃野生动物蔚然成风,此片沼泽地开始出现流血事件——家乡人纷纷捕杀天鹅,天鹅肉遂成桌上一道好菜,就连癞蛤蟆也跟着沾光实现自己的传统理想。镇长不禁勃然大怒,家乡人如此对待天鹅,必将带来生态环境的破坏。况且,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等他离开后再行杀戮之事,害得他连一个鹅屁股也没尝这个"况且"大抵是局外人的猜想,好歹镇长是做过领导的,领导的嘴巴没有一个是"没理想没追求"的,像天鹅肉这种好东西岂能放过?镇长听此谣言更是勃然大怒,用手指戳着自己尖尖的下巴,看看,大家看看,都长成这样了你们还怀疑我,一看就是一张正宗的廉洁的脸。

    镇长接下来就义不容辞地赶回家乡,经过两天零三个小时的目击采访,他的大幅报道便赫然印在报纸上——《越冬不成生命告终,某县竟成天鹅最后一站》,引起了巨大的反响,读者纷纷打来热线电话,对天鹅的命运充满着无限的同情,以及生物大家庭的人文关怀,并对家乡人的做法表示了痛恨和唾弃。只是,当时的镇长尽管沉浸在做记者实行舆论监督的成就感当中,可是也会隐约预感到,对家乡的"反戈一击",会给自己日后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果真,事情一如所料,在一个月还不到的时间内,镇长夫人就哭哭啼啼,拉着两个还拖着鼻涕只能打打酱油的孩子,浩浩荡荡杀向了晚报社。一见镇长,夫人却没有亲热,只留给了他一个凄凉的背影。这让镇长有点摸不着头脑,揪着夫人就问长问短,问到最后,夫人拉着他的手就哭,哦,达令,你还是别做记者了吧,再做下去,我们全家就要被人从县里给轰出来了,别人都传,你在家乡混得不好,所以就打击报复……你看做个记者把你烧得,再做下去,都快六亲不认了……

    镇长一口恶气没上来,差点栽倒在夫人的怀里。

    后来的现实更证明,做记者也没镇长想象得那么好。不仅外部对记者开始有了闲言冷语,连记者内部也开始变得不争气,贻人口实。不能不说,如今的媒体江湖正逐渐地变得让镇长有些不认识。再按照自己对媒体的经验办事,有栽跟头的嫌疑。栽一次不行,还得在同一个地方栽上几次,还不一定明白过来。

    自从被报社树立成榜样、当成了旗帜之后,镇长同样发现,旗帜再光辉,原来也总是被扛在别人的手里。别人想挥到哪里,他就得跟着挥到哪里。如果这些能让镇长可以勉为其难的话,那么媒体现在的风气,更让他坐立不安。

    比如,媒体人不像自己以前那样喜欢谈抱负谈理想,而是动不动就谈钱了。那天他看一记者死活不让编辑删改自己的稿子,一开始挺高兴,觉得在这种地方,每个人就得讲点个性,都要把自己写的东西当成宝贝,这样才会珍惜它,努力去经营好它。可是,记者说出来的理由,却让他的脸色瞬间就变了。他只听见记者理直气壮气壮山河地说,我们报社都是按照千字百元算的,删了我两百字,你比画比画,我就少了二十来块钱。有这个钱,我可以买几张盗版碟,可以买只烤鸡,可以打车从北京的东单跑到西单,从上海的徐家汇跑到人民广场,可以在地摊上给女朋友买个小礼物,然后骗她说是在大商场买的,反正现在真的看着就跟假的似的,谁都是肉眼凡胎,哪里看得出来。你说,凭什么我辛辛苦苦地码出字了,就被你屁股不抬地给删了。你删了也行,以后我再也不给你写稿子了。你有什么好的选题,你找别的记者写去。别的记者写不好,给你编辑的版面造成质量下降,那都是你今天删了我二十块钱的结果。你得后果自负。

    镇长在一旁听得有些诚惶诚恐汗流如雨,在心里不停琢磨,是不是自己老了,不懂得媒体也开始讲商业化了?!更不懂得这种商业化,已经成为媒体的大趋势了?!琢磨了大半天,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回到自己住的地方继续琢磨,却琢磨到夫人依旧坚挺的**,这才慨然叹曰,这玩意就是比鼠标让人有感觉。

    镇长最后还是丢下了报社的电脑,从起点回到了起点。

    不过副部长是当不成了,镇长被下放到了一偏远乡镇当了镇长。这让他无可奈何,却也很知足,能有这么个位置,说明家乡人还是很宽宏大量的,没把自己以前的得罪放在心上。镇长后来在写给我的伊妹儿上说,镇长再小也是个官,为官一任,就要造福一方。镇长夫人也在一旁,叮嘱镇长要认认真真工作,老老实实做人,积极向上级组织靠拢,争取重新打回权力中心,别像以前那样整天思考一些没用的虚头巴脑的东西。镇长吃了亏,知道夫人说的意思,只好惨笑道,不会,不会,打死我也不会再去媒体了。只是镇长没料到,自己在媒体的经历,并不是什么坏事,在一定的时候反过来还帮了他。此前县里的企业也出过一档事,同样被记者给盯上了。不过,镇长因为认识一帮记者,通过疏通,结果就把事情摆平了,记者一个字也没报道。县里一高兴,发现了他存在的新价值,赶紧把他调到了城关镇任职,做了县太爷脚下的镇长。

    镇长还发现并总结了这样一个道理说,以前我很怕记者动不动就谈钱,但现在我不这样看了,我认为记者讲商业好。我们就怕记者不喜欢钱。只要喜欢钱,地方工作就好做了。不过,我们怕就怕狮子大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