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风问题

蓝月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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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风起,满树的黄叶瑟瑟的响,一片片飘落,被人,骡子,牛,狗,鸡,麻雀踩成了粉尘黄土。

    三叔回来了,拖着一口箱子,后面跟着我三婶。

    奶奶没有出去,爷爷闷着头抽烟,我爸我娘一个劲叹气,我四叔把牙齿咬得“咯嘣咯嘣”。我探了头,又缩了脖子,屁股往前一步一步往外挪,挪到门口一溜烟跑了出去。刚好撞在了三叔怀里。

    我看见三叔的脸暗黄干枯像极了树上的落叶。身后的三婶憔悴的大圆脸就像池塘里残破的荷叶。

    三叔刚进屋,奶奶就颤巍巍关了院门。

    奶奶在我三叔进门一刻彻底老去。奶奶满头银发,奶奶皱纹堆积成深褐色的沟壑,沟壑纵横交错,沟壑里流淌和奶奶浑浊的泪水。

    奶奶说仨儿,你咋就这么不争气呢?你这样回来让我们老汪家的脸往哪搁?你这是自个儿抽自个儿的脸啊!你咋这么不懂轻重呢?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让你出去呢。在家苦点也是一清白人,我这是造了哪门子孽哦。奶奶捶胸顿足,奶奶骂着三叔眼睛分明看着三婶。

    三婶是奶奶为三叔挑选的。三婶五大三粗还没文化一个标准的农村女人,怎么看都和三叔不相称。可是奶奶说丑妻近地家中宝。

    奶奶在三叔回来的次年,一个阴郁的早晨无声无息地死去。死去的奶奶眼睛睁着。三叔膝行床前,三叔泪流满面,三叔说儿子不孝,可是儿子是清白的。三叔合上奶奶的眼睛,奶奶一颗泪从眼角滑落。

    三叔曾经叱咤风云,那一年带着警卫员荣归故里是何等的风光,高头大马,全村人都去村口迎接。

    奶奶在菩萨面前磕头,在祖宗灵位前磕头。感谢是祖宗庇佑,感谢佛主显灵,三儿当上大官了,老汪家要咸鱼翻身了。

    是啊,三叔当上了灵山市市长。

    谁承想三年后就被革职回家,还是犯了最被人唾弃的作风问题。举报人竟然是三婶。

    三叔回家后被队里安排看秋。

    我们村是九山半水半分田,人们基本处于半饥饿状态,时有偷秋现象,派人看秋,看秋的怕得罪人,也是睁一眼闭一眼,看了等于没看。

    队长不愧是队长,要说让我三叔看秋,那可是找对人了。我三叔南征北战这么多年,腿脚功夫,擒拿身手那真是炉火纯青。

    三叔对工作兢兢业业,一段时间,抓了很多偷秋的。那阵子治安超好,因为没有人能跑得过三叔,也没有人能挣脱三叔的铁腕。

    三婶不无担心地说你这榆木脑袋怎么就不开窍呢?这可是得罪人的差事,就你揣着鸡毛当令箭。

    三叔说我是**员,我不能让集体遭受损失。

    三婶说,你狗屁**员。早给**给涮了。

    三叔突然盯住三婶,一字一句地说,你给我闭嘴。

    我再一次开始崇拜三叔,缠着三叔教我功夫,然后依着学来的几招花拳绣腿当上了村里的孩子王。而我三叔的5岁的儿子闹闹成了我的铁杆粉丝。

    日子就像山脚的溪流不急不慢地流淌。三叔的命运似乎也尘埃落定,可是闹闹出事了。

    那天,大人们都去了地里,我忽然听见闹闹哭,杀猪一样。赶紧往三叔家跑。闹闹躺在地上手被烫伤了。

    我慌得连滚带爬去找三叔。

    三叔背起闹闹进了医院。三婶一到医院看见闹闹的双手缠满纱布,当即就晕死过去,醒来就说了一句,你把闹闹害了。说完又晕了。三叔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

    闹闹终于醒了,但是一只左手废了。三婶却从此恍恍惚惚,时而清醒时而搂着闹闹流泪。最严重的时候,看见村里人逮谁打谁,说要替闹闹报仇。弄得村里人像躲瘟疫一样躲得远远地。

    闹闹自从手废了以后,就像变了个人一样,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笑了。躲在三婶后面,眸子里闪着阴郁,不知道是出于害怕还是仇恨。

    村里人每个人似乎都有嫌疑,每个人又似乎都是无辜。也许为了避嫌疑也许为了隐藏心中的内疚,除了我外,基本没有人去三叔家窜门。

    1982年开始责任田承包到户,劳动力解放出来,村里脑子灵活的都做起了小买卖。而我当上了派出所的队长,让我头疼的是,闹闹三天两头的出事,不是偷了人家的鸡就是煮了人家的鸭,村里人三天两头来告状,还说什么人撒什么种,弄得我的脸面也有点挂不住了。

    三叔佝偻着背,猛地抽一口烟,浓浓的烟雾从鼻孔里冒出来,顿时朦胧了他的脸,烟雾丝丝缕缕短暂地聚集以后慢慢散开。

    我注视三叔的脸,三叔在不经意间已经老了,头发花白,眼角布满皱纹,原本白皙的皮肤像覆盖了一层污浊的油灰。时间已经把这个钢铁汉子打磨成了落魄的中年人。

    三叔幽幽地说,闹闹算是废了,他要是再犯事,你把他关起来,不用留情。

    三叔看着我笔挺的制服,就像看着当年的他。

    在我的努力下,三叔被评估为困难户,可以领救济金。当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三叔的时候,没有想到三叔一下子变了脸。他说谁的主意?你太看扁我汪小三了吧,我难道沦落到要领救济金了?我还有手,还有一口气,我不需要施舍。我不能给国家添累赘。你赶紧去退了。我说三叔你不要死要面子活受罪了,谁家都比你家好过。你看你这房子,外面大雨里面小雨……

    行。三叔一挥手打断了我的话,我明天就起房子。我扑哧笑了出来,三叔,你以为起房子是搭鸡窝搭兔子窝?三叔说你等着瞧。

    三叔真的开始起房子,木头倒是现成的,山里多得是。三叔一车一车往家里拉,砖是自制的土胚,材料凑齐,三叔开始造房子,我说三叔,找几个人帮忙吧。三叔说不用。忙活了一个月,房子还真起好了,不过又矮又暗,比鸡窝兔子窝好不到哪里去。

    我知道三叔的脾气,也不好再说什么。但是在心里一直为三叔惋惜,命运弄人,要不是出了那件事,三叔的官职一定不止市长了。

    不光我惦记着那件往事,有一个人也惦记着。谁?还记得我前面一笔带过的就是三叔荣归故里那次后面跟着的警卫员吗?如今他当上了副市长。

    一辆小车颠簸着驶向大山,停在三叔低矮的屋前。

    副市长握住三叔的手说,老上级啊,我来看看你。从来没有掉过眼泪的三叔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他提起脏兮兮的袖子擦擦眼睛,谢谢罗副市长还记得我这把老骨头。

    副市长说,没有你老上级就没有我小罗的今天。这么多年你受苦了。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今天你就痛痛快快地说出来,我替你做主。

    三叔眼泪再一次哗哗流淌,仿佛沉淀了几十年的冤屈全都化作了泪水沉积在心底,今天被人拉开了闸门。

    我暗暗松了口气,原来三叔真的是被冤枉的,今天终于可以沉冤昭雪了。三叔的嘴皮子不断颤抖,他紧紧拉着副市长,他说我……我……

    副市长说,你尽管说,别有思想负担,你是革命的功臣,你该享受你应享受的待遇。我们的眼睛都齐刷刷的看着三叔,期待着谜底浮出水面,三叔像个遭受了委屈的孩子,泣不成声。

    好久三叔用力擤了一把鼻涕,颤声说道:组织没有错,我老婆揭发地对,我没有被冤枉……我们在场的人全部惊呆,我赶紧对副市长说我三叔一定是受刺激太过,脑子不清楚了。

    副市长说,没事,让他冷静几天,我过几天再来。

    可是我三叔没有给自己也没有给任何人机会。

    第二天清晨,习惯早起的三叔却没有起来。三叔死于心脏猝死。三婶跪在床前,抚摸着三叔的脸喃喃地说:我还是没有留住你啊!当年我是为了留住你才说你有作风问题的,如果你当市长你迟早会离开我。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但是老天爷让你当我男人,我必须留住你。你终究还是走了,你还是走了啊!

    三婶的哭声被北风裹挟,穿过灰蒙蒙的天空,我听见那灰蒙蒙的空灵处呜咽着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