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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老舍的经典作品《离婚》、《骆驼祥子》、《断魂枪》、《月牙儿》、《老字号》、《四世同堂》、《我这一辈子》、《正红旗下》都要用“木桩式”结构?老舍、钱钟书和金庸的文字都幽默,他们有什么不同?
现代小说的一个特征在于'它逐渐抛弃了传统小说的史传意识,走向个体心理意识,背弃了传统小说的章回体和大团圆模式,追求片段体与悲剧意识,强化了观念和理性,而弱化了故事与情节。
老舍则有所不同,作品的显著特征恰在于它们的故事性,于写作之先,就选取了一个好的故事,使故事很具史传性,多用传记体,尤其是《我这一辈子》、《正红旗下》、《骆驼祥子》、《四世同堂》。
老舍的史传意识却又是现代性的、批评性的,不仅讲述了人的外在社会经历,更写到了人的内心精神变迁史,其叙述方式和角度变化多端,化进了中西方经典著作在这方面的特长,长篇小说都是在讲故事中完成的。早期的作品,由于技法不很成熟,显得零乱枝蔓,从他的《离婚》以后,出现转折,才摸索出自己独特的处理办法,明白了讲故事所需坚守的原则:以简洁朴实的语言,讲述自己“熟悉的”故事,借故事阐释人生,“追求更深的意义”(《怎样写小说》,《文史杂志》1945年l卷8期。)。
并力求控制自己,做到把人物都栓在一个“木桩”上,发现“腰眼”,推进一个故事。
在怎样控制叙述,使叙述者处于恰当位置,怎样在叙述中融注自我个性,使叙述者与叙述对象,叙述的放纵与节制之间,始终处在一个“有意义的关系”中,如何描写人物,设置景物,处理事实等方面,作家也显露出高度的技巧。
此后的作品,都从这里获得经验,老舍文体得到质的飞跃。
其中篇小说《月牙儿》、《我这一辈子》和短篇小说《断魂枪》、《老字号》等,就是他文体成熟与形式趋于完美的标志性作品。
它们以悲凉苍茫的历史意味为底色,在幽默诙谐的叙述里,引入了诗的笔法,营造艺术氛围,语言也更加个性化,集中紧凑,在有限的篇幅里,延展了小说“多向的社会穿透力”(关纪新:《老舍评传》,251-259页,重庆出版社l998年10月。),以“准确产生调匀之美”(《我怎样写短篇小说》,《宇宙风》1936年8期。)。
到长篇小说《骆驼祥子》、《四世同堂》、《正红旗下》里,中、短篇小说文体的精细,结构的紧凑,语言的直白,完全融入到它们的每一片段与情境的描写里,注意人物事情“点”的描写,也注意“面”的扩大与复杂交错的关系’“点“‘面”之间借助人物活动的线索’联结起来’自由紧凑,纵宽阔,体现了他文体上的辉煌灿烂。
通常情形下,小说结构的方式有三种:木桩式、群像式和场景式。最成功的就是“木桩式”,把所有人物、事情,都拴在一个相对稳定的人物、事情上,使其紧凑、集中、均匀。
《离婚》、《骆驼祥子》、《断魂枪》、《月牙儿》、《老字号》、《四世同堂》、《我这一辈子》、《正红旗下》,老舍的这些经典作品,都采用了这样的结构。
明确而自觉,像《骆驼祥子》、《猫城记》、《月牙儿》。另有一些则未必明确,只意在提问题,以很强的形象,造出丰富多义的启示性,让读者人最有兴味的是《断魂枪》、《我这一辈子》。有些却完全没有有意赋予什么内涵,丰厚的生活现象自身就包含了无穷哲理,如《离婚》。
老舍作品的语言,是其文体独特性的重要支撑。
对话语言上,作家依着人物心中的变动,让人物自己说出富有个性色彩的话来,其言谈,就不但应合了人物的身份,而且也合乎了它当时的心态环境。
叙述语言上,则力求俗白、简明、生动、风趣,富含哲理,讲究音律、气势的变化和起伏。
老舍的情感和灵魂,始终是中国的,他所有作品的题旨,都在剖析国民性,提升读者品位、人格、修养,培养他们对于民族的忠诚和奉献、牺牲精神。这是难能可贵的。它纠正了那种轻飘飘的文本之偏差,仅注重“怎样说”,注重文本的实验、技巧,而对“说什么”不加注意和关心。
小说应该关怀人类的精神和心灵世界,探究、追问生的价值意义,表现困境与困惑,并有所超越,作诗意升华。其次,才追求以新颖的技巧,带来的审美陌生化体验。
现代优秀作家中,多数人生活根底扎实,小说艺术功力却不够圆熟,哲学意识引发的人生体验,未曾酿成审美的情感体验,作品停留于哲学意识阶段,未上升为独特的哲理人生和情感审美体验。像鲁迅的《阿Q正传》,就带有一些理念化的倾向和人为斧凿的痕迹,语言精练则精练矣,对话和叙述,却一律是硬而拗口的,反不如他带有生命沉思和体验的爱情小说《伤逝》。
老舍和鲁迅,都同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彻底坚持国民性探索与批评的作家,前者的原创性思想,虽不及后者深刻,但他的经典性作品,很少有鲁迅那样的艺术缺陷。
而且,他的批评和反思,是通过精细密实的社会、文化的民族风习和历史变迁来叙写的,人物只是其中的一环。鲁迅的人物,却是“裸露”的,背景、甚至人物的身份,都没有交代,比如《药》或《狂人日记》,单独来看,就不太能看得明白,需要额外加进许多的背景性介绍,而且仅限于知识性的介绍。这些知识,由于是旁人为阅读方便而外加的,就不能参与人物形象的塑造和主题思想的开掘等等。
鲁迅的风格也永远是一针见血的,特别正经。
老舍走的是一条看起来轻松的路,小说的人物,和它所处时代的环境、背景、文化、风习,是一体性地出现,双方关系,也是丰富、和谐地交织、交融,这就避免了鲁迅式的“于巴”、“坚硬”或“赤条条”,显得亲切、温婉、典雅、精致。同时,适合于展开长篇小说纷繁错综的故事和情节。
另一方面,“幽默”一词虽由林语堂发明和首倡,但林氏小说语言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幽默,而是冲淡柔和、意味绵长的,得道家风韵之精义(最体现他这一特色的,是林氏小说申最优秀的、近80万畜的长篇《京华烟云》)。
中国小说家中,真正把握了“幽默”真谛的杰出人士,是老舍、钱钟书、金庸,当得起“语言大师”称谓的,老舍一人而已。
钱钟书的“幽默”,体现在句子上,五官打通,随便哪个“通”了“感”的比喻,都充满书卷味,在一点上,有意作出许多俏皮的凭空联想与强化发挥,意思多半是尖刻的讽刺与调侃,满是“理趣”:颐谷表面上拘谨,心里早蠢搅着无主招领的爱情。一个十**岁没有女朋友的男孩子,往往心里藏的女人抵得上皇帝三十六官的数目,心里的污秽有时过于公共厕所。同时他对恋爱抱有崇高的观念,他希望找到一个女人能跟自己心灵契合,有亲密而纯洁的关系,把生理冲动推隔得远远的,裹上重重文饰,不许它露出本来面目。颐谷和爱默接触以后,他的泛滥无归的情感渐渐收聚在一处,而对于一个毫无恋爱经验的男孩子,中年妇人的成熟的姿媚,正像暮春天气或鸭绒褥子一样泥得人软软的清醒不来(《猫》)。
也许是上够了演讲和宣传的当,现代人……以为只有不说话的人开口准说真话,害得新官上任,训话时个个都说:“为政不在多言,”恨不能只指嘴、指心、指天,三个手势了事。韩学愈虽非哑巴,天生有点口吃,因为要掩饰自己的口吃,他讲话少、慢、着力,仿佛每个字都有他全部人格作担保。不轻易开口的人总使旁人想他满腹深藏着智慧,正像密封牢锁的箱子,一般人总以为里面结结实实都是宝贝(《围城》20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l年-2月)。
两段简单的介绍,“通”了“感”的比喻就有“无主招领”、“三十六宫”、“公共厕所”、“推隔”、“裹上”、“不许”、“泛滥无归”、“收聚”、“暮春天气或鸭绒褥子”、“泥得”、“恨不能”、“全部人格”、“密封牢锁”、“结结实实”、“宝贝”等,是典型的钱钟书的语言。
它们很难深深感动我们的灵魂,感染我们的情绪(《围城》结尾和主人公方鸿渐失恋部分是两个例外。其中带了作者的情感体验在内,十分动人。可惜这样的内容,在钱钟书的所有小说中,都太少了。),却使我们的思绪始终处于活跃的兴奋状态,参与着作者新奇的浮想联翩的世界。
金庸的“幽默”,则体现在塑造的类型化滑稽人物上,最著名的例子是《笑傲江湖》里的桃谷六仙,满口天真烂漫,永远都长不大似的。其实起到了插科打诨的功效。
而他所有作品里,都起码有一位主角,身上带了极其“顽皮”的灵性、天性,好落实作家的幽默风格,从黄蓉(本书所述金庸作品人物,参见北京三联书店1994年5月出版的三十六卷的《金庸作品集》备书)、令狐冲、虚竹,一直到天下人都作了他爸爸、出身妓院的韦小宝。
最经典的一段叙述,可以他的压轴和扛鼎之作《鹿鼎记》最末一节说明,那韦小宝带了七个老婆,回出生地看他娘韦春芳,符合人物心理、本性:那日韦小宝到了扬州,带了夫人儿女,去丽春院见娘。母子相见,自是不胜之喜。韦春芳见七个媳妇个个如花如玉,心想:小宝这小贼挑女人的眼力倒不错,他来开院子,一定发大财。
韦小宝将母亲拉入房中,问道:“妈,我的老子到底是谁?”韦春芳瞪眼道:“我怎知道?”韦小宝皱眉道:“你肚子里有我之前,接过什么客人?”韦春芳道:“那时你娘标致得很,每天有好几个客人,我怎记得这许多?”
韦小宝道:“这些客人都是汉人罢?”韦春芳道:“汉人自然有,满洲官儿也有,还有蒙古的武官呢。”
韦小宝道:“外国鬼子没有罢?”韦春芳怒道:“你当你娘是烂婊子吗?连外国鬼子也接?辣块妈妈,罗刹鬼、红毛鬼到丽春院来,老娘用大扫把拍了出去。”韦小宝这才放心,道:“那很好!”韦春芳抬起了头,回忆往事,道:“那时候有个回子,常来找我,他相貌很俊,我心里常说,我家小宝的鼻子生得好,有点儿像他。”韦小宝道:“汉满蒙回都有,有没有西藏人?”
韦春芳大是得意,道:“怎么没有?那个西藏喇嘛,上床之前一定要念经,一面念经,眼珠子就骨溜溜的瞧着我。你一双眼睛贼忒嘻嘻的,真像那个喇嘛!”(《鹿鼎记》,第1979页。)这一段是母子俩调侃,也只有他们两个办事**裸,灵魂早已麻木不仁,不知羞耻为何物的浅薄过来人,才说得出。
最主要的,还是为快乐而快乐,作家借此来调弄读者,使他们得到阅读的趣味。
轻轻笑过后,我们眼前就浮起两个活宝的滑稽样。
金庸作品通俗化的性质,决定了他作品中幽默的底调,是轻喜剧的,甚至是漫画式的,模式化的,不太经得住追问,因而不怎么合乎常情或生活逻辑的。
因此,如果说,金庸的幽默是“阳性”的,给人光明的体验,钱钟书的幽默是“中性”的,很少触及人的心灵世界、内心情绪,那么,老舍的幽默则是“阴性”的,严肃的,悲凉的,愤恨的,带着血与泪的,从而也就是真正打动人心的。
然而,他的个性、气质,决定了他的温婉风格,即便想讽刺什么,那也是有条不紊、不动声色、力量内敛性的,需得细细琢磨个中甘苦,方才品出来滋味。譬如:总而言之吧,在这么个以蛮横不讲理为荣,以破坏秩序为增光耀祖的社会里,巡警简直是多余。明白了这个,再加上我们前面所说过的食不饱力不足那一套,大概谁也能明白个**成了。我们不抹稀泥,怎么办呢……爽性我把最泄气的也说了吧:当过一两年差事,我在弟兄们中间已经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我的办事诀窍,就是……怎么不负责任,而且不教人看出抹稀泥来,我就怎办。话要说得好听,甜嘴蜜舌的把责任全推到一边去,准保不招灾不惹祸。弟兄们都会这一套,可是他们的嘴和神气差着点劲儿。一句话有多少种说法,把神气弄对了地方,话就能说出去又拉回来,像弹簧似的(《四世同堂》58页。《老舍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1月。)。
日本并不像英美那样以政治决定军事,也不像德意那样以军事决定政治。她的民族性格似乎替她决定了一切。她有天大的野心,而老自惭腿短身量矮,所以尽管她有吞吃地球的**,而不敢公然的提出什么主义,打起什么旗号。她只能在军人闯出祸来以后,才去找合适的欺人的名词与说法。她的政治是给军事擦屁股(《我这一辈子》第十节。)。
(桐芳告诫高第)一个女人就像风筝。别看它花红柳绿的,在半天空中摇摇摆摆,怪美的,其实那根线儿是在人家手里呢!不服气,你要挣断那根线儿,好,你就头朝下,不是落在树上,就是挂在电线上,连尾巴带翅膀,全扯得稀烂,比什么都难看!……要嫁人的话,就嫁个老老实实的人:不怕穷点,只要小两口儿能消消停停的过日子就好(《四世同堂》,第83页。)!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他们理应想一想怎么还债,怎么节省开支,省得在年根底下叫债主们把门环子敲碎。没有,他们没有那么想。大姐婆婆不知由哪里找到一点钱,买了头号的大糖瓜,带芝麻的和不带芝麻的,摆在灶王面前,并且瞪着眼下命令:“吃了我的糖,到天上多说几句好话,别不三不四地顺口开河,瞎扯!”两位男人呢,也不知由哪里弄来一点钱,都买了鞭炮。老爷儿俩都脱了长袍。老头儿换上一件旧狐皮马褂,不系纽扣,而用一条旧布褡包松拢着,十分潇洒。大姐夫呢,年轻火力壮,只穿着小棉袄,直打喷嚏,而连说不冷。鞭声先起,清脆紧张,一会儿便火花急溅,响成一片。儿子放单响的麻雷子,父亲放双响的二踢脚,间隔停匀,有板有眼:噼啪噼啪,咚;噼啪噼啪,咚——当!这样一放完,父子相视微笑,都觉得放炮的技巧九城第一……(《正红旗下》第一节。)再一个不同就是,金庸的调侃幽默,主要是以对话来实现的,说话人装疯卖傻,半疯半傻,真疯真傻,说着说着,我们就忍俊不禁了。
钱钟书的调侃幽默,又主要以无所不在的作者叙述语言来实现,在交代人物、事情的过程中,比类联想,把风马牛不相及的双方强行扭在一起,制造错位、突兀的惊奇效应,达到逗笑读者的目的。
老舍的幽默则圆融含混一些,不像前者那样锋芒毕露、一目了然,在仿佛漫不经心的风物描写里,把一种本该正常的状态,稍稍引歪了,突出它们不同寻常的方面,有时连自已(“我”)和身边的亲人都肯调侃一气、挖苦一气,拿他们所干的一些事,从中看出性情上的“怪异”荒诞。
钱钟书和金庸,是舍不得如此付出的,而由于二者的调侃、讽刺,对外不对内、对人不对己,如善于自保的李敖,太过聪明、自负,就难得对自我(个体)存在的悲剧,作出曹雪芹那样的深度或本体意义上的追问与反思。
老舍的命笔方式,应该比钱钟书和金庸优裕,本来很容易就能达到一定深度,但是他的不足比之金、钱又不同,精神、思想里“现实”成分过多,笔头穿走于形而下的具象世界,缺乏《红楼梦》那样的形而上的混沌、苍茫感,也不及鲁迅的思想和精神深度,就相对地“小气”了。
好在,《红楼梦》仅此一部,鲁迅的思想、精神,也主要不在小说作品里,老舍那些相对“小气”的小说,因为他对底层生活的熟悉和原生态体验与史家的洞识力,的确给了他的人物以生命的“原色和质感”,其魅力和艺术价值,仍是首屈一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