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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山有十里,十里不同俗。
按照杏花村周边几个村寨的习俗,老的百年(去世)之后,做闺女的每年要在周年去坟头烧纸祭奠。
林氏的父亲,也就是韩玉的姥爷——林永兴,去世有六年了,几年的消渴症(糖尿病),使得他身子渐渐亏空,一来没什么很好的治疗方法,二来家里并没有多少用来治病的钱,后来他终于熬不住,撒手人寰,把养家的重担留给了唯一的儿子林建华。
按道理说,消渴症是那些富贵人家才会生的病,偏偏让林永兴这个清贫的学堂先生给得了。正是穷人得了富贵病,不疼不痒却要人命。
林氏之所以会嫁给韩子明,也是当初林永兴的主意。韩子明小的时候,韩云山曾让他去学堂读书,恰好先生就是林永兴,韩子明脑子转得快,学啥都不成问题,林氏一个不大的女娃子,常常跟着林永兴去学堂闹腾,两人便认识玩到一起了。后来韩家老太爷遭土匪绑架撕票之后,韩子明便辍了学,林正英惜才,看他人又老实,便托人说了这门亲事,两人也算是青梅竹马,后来的婚事,水到渠成。
黎明之后,破晓之前,二师兄哼哼,鸡鸭狗欢叫,树梢上的麻雀叽叽喳喳,没完没了。
和往常一样,韩子明和林氏早早起床,给家畜家禽喂了食,等林氏拾掇好了纸篮子,这才叫三个娃子起床。
这纸篮子是有讲究的,家里的竹篮,底层放了玉米面馍馍,玉米面馍馍上竖直插了两根筷子,其实本来应该用煮好的肉,但家里没条件,便用馒头代替,还有一些纸钱和元宝,用吃的凑够四五样,上头盖好碾成扇形的黄纸,最后用毛巾给盖上。里面所有吃的东西,只有在坟头祭奠,让去世的人先吃了之后,人才能吃,否则就是和死人抢东西吃,犯忌讳。
“大娃子,二娃子,小玉,快起来洗洗脸,去西头了。”
林氏整个人显得非常利索,一身寻常农妇的青色麻布衣裳,挎着篮子,推开西屋的门,叫道。
“娘,我不想去,妗子(舅妈)赖得跟屎一样,总是欺负俺姥姥,我看见她犯恶心,吃饭都没胃口。”
韩冬翻了个身,揉着眼睛,嘟嘟囔囔说道。
韩俊睁大眼睛,猛地坐起来,揉了揉鼻子,拍了一下韩冬的肩膀,跟着说道:“恩,我也是这么个意思。”
韩玉醒来之后,立即穿鞋下床了,并没说话。不过她挺想见识一下这个“赖得跟屎一样”的妗子,到底是什么样子。
“啧,你俩死小人咋说话呢。再赖她也是你们妗子!家里说说也就行了,以后要是在外人面前乱说,看我不缝上你们的嘴!”
林氏脸上泛起一丝愠怒,不过很快就转为笑意,说道,“咱去走亲戚,说不定你舅割肉给咱们改善生活打打牙祭呢。”
“真的啊!”
韩冬听罢,翻身下床,挠着头说道,“好长时间没见姥姥了,我想她了。”
韩俊摇摇头,笑着说道:“你这家伙,太有出息了!一听说打牙祭,有胃口了是吧?妗子也不让你犯恶心了是吧?”
韩玉也是忍俊不禁,几个人笑作了一团。
一家五口,出门的时候,大门都不锁,虚掩上就行,在这农村里,没什么盗贼,真正的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就说不上了,都是穷苦人家,捡到了就当是老天的赏赐,欢欢喜喜笑纳了。
刚出门口,就听到胡同里面有人说话:“哎呀,这一家子,看样子是走亲戚去啊?”
说话的妇人坐在韩铁链家对门的门口,一脸的笑意,牙齿很白。
韩子明连忙笑着说道:“五婶子歇着啊,五叔呢?你们吃饭了没?”
原来这妇人正是韩家老五韩锦山的婆娘秦氏,论辈分,是韩子明的婶子,韩玉的五奶奶,为人和善,对后辈的小孩子更是关爱有加,有点吃的喝的都不忘拿出来给小辈儿享用。
秦氏回答道:“早吃了。你五叔歇着呢,昨夜里喝多了,现在不是正喊着头疼吗。”
林氏俯下身子小声说道:“小玉,这是你五奶奶,快点喊啊。”
韩玉目视着秦氏,声音甜甜地说道:“五奶奶,我们去西头姥姥家,今儿个是老爷的周年。”
秦氏哈哈大笑,说道:“小玉啊,声音咋这么甜!从你姥姥家里回来后,过来一趟,你五爷弄的有些麻糖,五奶专门给你们留的。”
韩锦山和秦氏有五个孩子,后来夭折了一个,两个闺女已经出门子,两个儿子成家之后也都到外地鼓捣着做生意去了,留下两个老人守着,不时寄回来一些银两,加上种着一亩二分地,日子过得还算富足。韩锦山嗜酒,辈分高,韩家的这些后人,都得尊称他一声“老白子”(敬称,和老祖宗相似),杏花村里谁家有个红白事,都找他来主持,筵席少不了,自然有酒喝,加上后辈的孝顺,几个干儿子也常投其所好送酒,所以他清醒的时间少,经常烂醉如泥。秦氏平日闲着的时候,喜欢逗着韩家的小辈们玩玩乐乐。
“谢谢五奶奶。”
韩玉刚刚说完,声音还未落,秦氏的笑声已经响起,“哈哈,毛孩子,有啥可谢的。快去吧,你看着时候不早了,等会儿天就热了。”
和秦氏道了别,出了胡同,这一路上又遇到一些人家,要么是韩家的人,要么是林家一片的人,也都多多少少有些亲戚关系。
沿着大路,往西走,四五百米之后,在三岔路口向北拐,不用五十米,大路东侧,就是林家的宅子。
林家大门朝西,两扇不大的门也常见被虫蛀得差不多了,上面都是指头粗细的虫眼儿,门框上不时还有以啃食木头为生的土黄蜂钻出来。
听到狗叫,林建华迎了出来,先是说道,“二姐,墩哥,你们来啦。”随后对狗着跺脚吼道:“叫啥,这狗昏,自家人来了还瞎叫唤!”
这灰狗被他一吼,还真不叫了,哼哼了两声,趴在地上,皱着眉头,摇着尾巴,眼神儿委屈地看着几个人。
“雪,墩儿,来啦,快去屋里坐着歇歇。”
一个面色枯黄的老妇人——柳氏,从门楼旁边一件独立的屋子里出来,拄着一根枯木当拐杖,脸上挂着笑,说道。
雪,是林氏出嫁前的小名。其实女子出嫁前都是有名字的,但嫁了人,名字便不能用了,只能叫x(夫家的姓)x(娘家的姓)氏。比如韩玉,以后要是嫁了姓陈的,就是陈韩氏。
林氏见状,急忙把纸篮子放在地上,上去扶住柳氏,转身问林建华:“建华,咱娘这是咋的了?”
不等林建华说话,柳氏先说话了:“没咋,就是有点犯头疼,老毛病,你又不是不知道。”
韩玉在一旁看得心酸,姥姥她面黄肌瘦的,说起话来都有些吃力,连忙说道:“姥,你回屋里躺着休息,身体好了再出来。”
“小玉个头又长高了,不但会说话了,还懂事了。”
柳氏上来摸摸韩玉的头,一说话,眼泪就有些止不住地流下来,她掏出系在胸前盘扣上系着的小手巾沾了沾眼泪,喘了口气,说道,“越长大跟你娘越像,又漂亮又听话,将来保准儿找个好人家。”
“二姐,哥,来啦?仓库的粮食不多了,咱娘不得劲(不舒服)也花了不少的钱,今儿晌午可没做你们几个的饭,这离得近,烧完纸,你们回家吃吧。”
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来,音调很高,很尖,刺得人耳朵有些不太舒服,正是林建华的婆娘,崔氏,小名金荣。
韩玉顺着声音看过去,一个不胖不瘦的高个子女人,穿着印有牡丹花的棉衫,褪了色的绿裤子,头上还插着根冒充玉簪的石簪子。细看,她脸上还抹了一层粉和胭脂,嘴唇也红红的,跟刚吃了死猪娃子似的,右侧脸颊上还有一颗黄豆大小的长了毛的黑痣,走起路来一扭一扭,整个就像是那窑子里的老鸨。
韩玉瞬间就知道为什么韩冬会说见了她没胃口了,着实令人食欲不振。
看崔氏这么一身打扮,又听她这么一说,林建华的脸色一下子就阴沉下来,也不说话,不停翻着白眼。一时间没人说话,场面有些尴尬,柳氏上来拉住林氏的手,说道:“雪,快去给你爹烧纸吧,别等到热了,还有这么远呢。”
韩子明一言不发,气愤不过,拽了韩冬和韩俊的胳膊,就往外走,不忘回头嘱咐林氏:“大姐二姐都没来,老小嫁这么远也回不来,你带着小玉吧,也有个照应,你们两个招呼着点,烧完赶紧回来。”说罢,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任凭林建华在后面“墩哥,墩哥”的叫着,拐了弯,便没了身影。
和柳氏说了两句话,林氏也拉了韩玉出了门,往北走,林永兴的坟在村北头林家的田里。
杏花村里的人几乎都是认识的,见了林氏和韩玉,都会主动搭讪寒暄说说话。
出了村子,又往北走了大致两里地,干涸的水沟边上,全部都是大大小小馒头状的坟包。
林氏在一处有些年份的坟前停下来,放下篮子,把坟前一些杂草拔鸡毛似的拔干净了,又去沟里抱了几块大坷垃(ke‘la,很干很硬的泥巴块)堆在林永兴的坟头上,嘴里念叨着,“这坟头高了,家里人的生活才会更好。”说巴,林氏从篮子里掏出扎了筷子的馒头,把柿子、番茄、黄瓜和苹果堆放在馒头旁边。跪下去,拿了黄纸,吹了火折子点上,随后把元宝之前都仍在上面烧,为了这些东西烧透,还顺手捡了个小棍挑着,纸灰飞的很高。
“爹,我来看你了。娘她现在好好的,我、建华、大姐爱华和雪华,也都过得不赖,你在下面别挂念。给你烧过去的元宝和钱,你想吃啥就买,不用省,没有了,我再来给你烧。”
林氏磕了四个头,站起来,又蜷着腿坐下来,眼睛里泪汪汪的,顺着脸颊不停往下流淌着,跟唠家常似的,继续说道,“爹,小玉病好了,打了牙祭,现在没钱割肉了,就给你弄了几个馒头,这些菜和果瓜你都将就着吃点,反正手里有钱的话,都能买。爹,你得保佑娘,让她好好地在活个几十年,享享清福,保佑咱家人都好好的……”
韩玉听着林氏说话,把四周看了一下,不远处一个很小的坟包,上面的土很新,而且花圈纸钱都褪色不太严重,应该是刚刚埋上不久的。
太阳升高了之后,渐渐热起来,四周的草木都被晒蔫了,耷拉着叶子。
临走的时候,韩玉指着那处小坟包问道:“娘,那个是谁的坟?”
林氏说道:“那是你六爷的孙子,铁娃,才三岁,刚死不到半个月。”
韩玉又问:“咋死的?”
林氏牵着她的手,走在田间阡陌,羊肠小道,说道:“得病。不过你六爷找先生看了宅子,风水先生说是个凶宅。”
这个时代的小孩子不像现在的孩子,生下来刚满月就打各种疫苗,防治各种疾病,所以成活率不高。其实在韩俊的前头,韩玉还有个哥哥,不过早早便夭折了,家里也没提起过。
韩玉听韩子明说起过,韩家的坟院在东边林子里,韩家的先人后辈,去世之后都要埋在坟院之中,而且按照辈分排好,不由得好奇问道:“娘,咱家坟院不是在东边吗?那他怎么埋在这儿了?”
“早夭的孩子没长成,不能算是人,进不了坟院。”
林氏说了之后,停了停脚,又说道,“问这些干啥,多晦气,走,快点回家,得收拾着做饭吃了。早饭就没吃,你爹和你哥该饿坏了。
韩玉仰头说道:“要是饿了,他们自己做着先吃就行了啊。”
林氏点了点韩玉的头,说道:“你这妮子,又说傻话,男人进灶屋做饭,那还不叫人笑话看不起啊?这些活就是咱女人们做的。”
韩玉愣了一下,表示无语,巴不得说一句“那饿死活该”,但再一想,这个问题也牵扯不到男女地位的差别,而应该是内外分工的迥异。田间地头和力气活都是男人没死没活地干,洗衣做饭相夫教子都是女人的活,在封建小农经济条件下,这样的分工还算合理明确。至于被人笑话看不起等面子问题,应该是这种分工长期延续下来的衍生物。
韩玉问道:“娘,妗子为啥这么赖?”
“当初你舅娶亲的时候,东挑西挑,嫌这个难看,那个屁股小不容易生养,这个太瘦,那个太胖,你姥跟姥爷都惯着他,挑花了眼!”
想到今天的遭遇,林氏也是一肚子气,赌气似的说道,“话说一万遍,还不是为了你舅和你姥。要不是他俩,咱和她断亲!今儿她来这一势,我先说好,不到过年,别想吃到咱家的包(礼品)!”说罢,林氏叹了口气,“你大姨是寨上的,三姨是汪堂的,小姨嫁到外县了,她们不来正好,你说大老远跑过来给你姥爷烧纸,饭都吃不上,图个啥?”
寨上,是人们对崔寨的习惯称呼,位于杏花村的东北,两村毗邻,人口和面积大小都差不多;汪堂在杏花村的西边,中间隔了三个村子:石营、毛冢和小秦营。说不上近,但也绝对不远。就是小姨嫁到了距家五百里的金山县,多少年也回不来一次。
回家的时候,林氏拉着韩玉,为了不从林家门口过,特意择了一条小路,绕过去,沿着弯弯曲曲长长的胡同回到了家里。
谁知道刚一回家,韩子明就说道:“他娘,六叔家的宏信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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