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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辽东的水渠在沮授的监管下开修,春种也开始的大半,上百名幼童正在学馆开蒙……就在这个郡中的用人之际,迎着暖暖的春风,燕北传令调集各地精锐兵马,准备南下冀州。
开赴黄河沿岸,与关东诸侯会盟!
不得不说中原的那些年轻士人还是非常有大丈夫胆气的,从封各地为太守到准备起兵,再到与中原朝廷摆明阵势就差拔刀,仅仅用了不到三个月。
这中间还算上了祭祖与过年,起兵的效率不可谓不高……当然了,这在燕北看来也是不可谓不蠢!
在燕北看来,造反、反叛、起兵、勤王,这几个词里面的意思其实差距并不大,无非都是为了达成自己心中的目的而用兵打仗嘛。如果说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相同之处的话,那便是他们的敌人都是朝廷,掌握全天下权力的朝廷。
但凡敢起兵造反者皆有依仗,大贤良师张角用了整整十四年功亏一篑;张举依靠十万乌桓依旧魂断辽水;这些关东的年轻士人们虽然在天下间各个久负盛名,但他们攥着一手的好棋,就下出了个这个局面?
屯兵酸枣,十几万兵马除了聚在一起吃空粮仓还有什么用处?
不过无论他们蠢不蠢,燕北都要出幽州了,从他这里一路南奔至黄河沿岸的黎阳,最短也要二十八日的路程。就算现在启程,到了黎阳也已经三月了,战场上瞬息万变,谁知道一个月能发生多少事。
或许到时候董卓已经把讨董联军打残,或许讨董联军已经把董卓宰了……这都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当然了,最大的可能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天下大势就那样安安静静地等待天命之人去推动它。
燕北想象中的这个天命之人并非他自己,而是在遥远的江东吴郡那个小地方出来的人,名叫孙坚,字文台。
他仔细琢磨过讨董联盟中这一批人,并向卢植咨询那些他听说过或没听过名字的主人,最终得到一个结论,那便是这伙人大多为碌碌无为之辈。
就现在已知的情况,讨董联军中声望之冠者,袁绍袁本初,生长于豪门,喜好豢养死士与玩弄权术。做过大将军府幕僚之首,出过一些不错的主意,作为中军校尉及号称卧虎的司隶校尉,唯一拿得出手的战绩为率领士人杀入皇宫,打着为大将军何进报仇的旗号杀了许多宦官。
与他相较,逃出洛阳的袁氏嫡子袁术袁公路,就要出色许多。自小喜好弓马行猎,虽然最好的战绩一样是杀入皇宫剪灭宦官,但他还放火烧了九龙门,在为非作歹的胆气上要更胜一筹。
至于擅长清谈高论的豫州刺史孔伷;汉室宗亲做过侍中的兖州刺史刘岱;热衷于将钱财施舍于他人,以五百泰山强弩手而称名的河内太守王匡;助人为乐倾家荡产的陈留太守张邈;世勋世禄的张邈弟弟,广陵太守张超;诈作三公移书州郡的东郡太守桥瑁……每每想起自己将要与这些人歃血为盟对抗拥有强大兵力的凉州宿将董卓,燕北就不禁在心底里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他甚至不止一次地去想,要不热直接从他们屁股后头一勺烩了这帮庸碌之人得了!省的以身犯险!
倒不是燕北瞧不起这些关东诸侯,这些人各个提出来上数三代都是累世公卿,自幼饱读五经,让他们去做太守或是谋略之臣,那是当之无愧的英才!但如果有的选,燕北更愿意和写这些人饮酒作乐畅谈天下大事……而不是像现在这个样子,要和他们联手共谋大事。
整个讨董联盟,能被燕北看上眼的只有区区两人而已。一个是年少成名,灭阳明皇帝许昌与句章,击黄巾与汝阴,随军攻凉州叛军,除长沙叛军区星的乌程侯爷孙坚孙文台;再一个便是号称刚毅有谋略,初募千人回还洛阳见董卓霸占朝廷当时便想进攻却为袁绍怯懦拒绝,随后回乡自募两万兵马准备孤身讨董的济北相鲍信鲍允诚。
以往燕北独自作战时,就算面临再强大的敌人,即使是会让他感到担忧,却也从不会令他疑惑。唯独这一次,他的敌人看起来是那么的强大,而他的盟友却是那么的弱小。
这让他的心很慌。
二月初八,是适合祭祀天地领兵出征的吉日。
在此之前,燕北回到位于襄平城中的大宅,甄氏守孝已近三月,府邸的哀伤气氛已略微散去不少,只是上上下下穿着素衣还是令人感到压抑。
这种气氛刚刚好,适合燕北沉下心来等待吉日。
在辽东的最后几日中,燕北闭门谢客,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止一次地擦拭着那领有诸多装饰的赤纹铠,他希望这领带着喜庆颜色的铠甲能够带给自己好运,像从前一样活着回来,并依靠此次出兵攥取到更多声势。
有时,他也会身着素衣坐在屋外的木阶上,晾晒书简之余用笔刀刻画那些在服丧其间翻坏了的经学典籍。
看着哀伤的甄张氏披着素色麻袍面容呆滞地坐在左院门口,看着甄氏的几个尚不晓事的小女童你来我往追着跑。
这样的场景常常令燕北感伤。他没有退路,只能取胜,不能失败。如果他败,这些孩子们便再一次无家可归。
甄姜有时也会趁着阳光正好的时候跪坐在燕北旁边靠后的位置,但从不说话,只是静静地陪他坐上一会儿,就好像……就好像她坐在旁边就能使燕北心情沉静一般。
但这实际上起不到任何微不足道的作用。
只能让燕北的心更乱。
明日便是二月初八了。
甄姜的心一点不乱,她只是感到认命带给她的哀伤。前些日子,她听府上的值夜的武士间悄声对话,这才知晓中原又要打仗的消息,而这一次,度辽将军燕北将会再度投身一场更为浩大的叛乱。
是时辽东精锐兵马将尽数倾巢而出……燕北如临大敌的模样令她胆战心惊。
能让自小便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的燕北如此重视,那般残酷已经不是她的小脑瓜所能想象的程度。
但燕北什么都不说,只是穿着素衣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无论眼前是欢声笑语的小妹们还是院子里那颗武士合抱的大树,他都面无表情沉静地像块石头。
甚至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睁着眼睛在睡觉,只是忘了发出鼾声。
她习惯了等待,就像现在这样。当他走后,穿着比从前更加英武的大铠领着所向披靡的军队离开家乡,她只能在一个又一个日升日落中翘首西望,希望能看见远处象征大胜的旌旗,听见喧天的锣鼓。
无法阻止……她甚至想过,如果自己喜好的不是这样一个将军。她希望燕北不是个将军,最好是个能够温柔以伴日夜厮守的士人,甚至就算没有华服美衣可穿的农人也好,守半顷田养一条犬,举案齐眉。
她可以少吃一点。
可是燕北不当将军又能做什么呢?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仿佛都与战争有关,他开垦是为了养兵,休兵是为了练卒,打完上一场仗就为下一场仗做准备……不在战争中,就在前往战争的路上。
承认吧傻阿淼,你欢喜的就是他威风凛凛不可一世却还要扬起下巴的样子。
就在出征前的最后一个下午,燕北突然开口将甄姜吓了一跳,她听见他问,“阿淼,你见过大海吗?”
甄姜瞪大了眼睛甚至怀疑身侧的男人是否在问向自己,顿了顿才摇头,紧接着想到燕北没有回头看她,便小声说道:“奴不曾见过海,但听人说起过。”
燕北本想告诉甄姜自己现在心中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就像拥有顶尖操船技艺的舵手,却驾驭着一艘四处漏水的破船行航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那些咆哮的风暴随时会将他打翻,像一颗石头缓缓沉入海底。
没有空气,无法呼吸。
被扼住喉咙。
当他转过头,看到甄姜带着希翼的渴望眼神提起听人说过大海的模样,他不忍告诉甄姜,海又是温柔,又是暴躁。燕北只是轻轻垂头,强自打起疲惫的笑容说道:“我听人说天下奇珍洛阳应有尽有,等我回还,会给你带天下最美丽的明珠当作饰物,然后带你去看大海。我们抓鱼,把它们从海里抓出来,再放回去,接着日升……接着日落。”
听到燕北的话,甄姜脸上猛地一喜,像是封冻已久的昙花突然盛开,使得燕北眼中一切都黯然失色,只剩下晕透的红与亮晶晶的眸子,甄姜却不要他再看,微微垂下头去缓缓而坚定说:“奴不要明珠,把明珠给皇帝,你回来做船夫。”
“好,我们就把明珠给皇帝,我回来开船。”燕北笑了,他很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抬起手臂指着西南的方向说道:“去教训几条西凉土狗,教教中原士人如何打仗,再把明珠还给皇帝,然后丢下他们都不管,回来为阿淼做船夫!”
“放心吧,我会回来的,天下没有再重要的事情了。”
甄姜张张口,再没有说什么,只是笑了。
承认吧傻阿淼,你欢喜的就是他英雄盖世都给了天下,却把所有的自卑幼稚……留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