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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兴水利大修后,南北过往行旅大得其便,河道上舟船往来益发频密,境内几乎已经不见车驾行于途中。其中贯通南北,直抵太湖的苕溪东流更是水运最为繁忙的河段。
经过疏浚整修,本就极为宽阔的苕溪河道更加通畅,最宽处可达八十余丈宽,最窄处也有二十余丈的水流。穿梭在河面上的舟船,既有做工简便的竹筏、舢板,也有雕饰精美的画舫楼船,更不乏吃水甚重的内航货船。
在这些往来的舟船中,其中一艘往北去的航船中便乘坐着令吴中许多世家子弟都黯然神伤的顾氏七娘子顾清霜。
这位顾氏小娘子身穿一袭素色衫裙,青丝结拢不著钗髻,清丽脸庞宛如水洗过无瑕的羊脂美玉,不施粉黛亦光彩照人。坐在舱中手捧一卷道经,浑身散发出一种与年龄不匹配的沉静恬淡,欠缺了一点少年人该有的活力与朝气,更近似不假物求的尘外之人。
在其对面另有一位年纪相仿的少女,不同于顾七娘子的雅静,另有几分不喑世事的娇憨。这少女两手托着香腮,大大的眼珠子一会儿盯着舱外流水,一会儿又看看身前的顾七娘子。
大概是觉得舱室内气氛稍显冷清,少女便伸出手指弹了弹七娘子手中道卷,待将其目光吸引过来,才有些好奇的问道:“姑姊,你往武康山去拜见小仙翁,可曾见到沈家那个名满吴中的玉郎君?”
听到这问题,顾七娘子眉头便微微一蹙,想起不开心的事情来。
原本她得见葛师请教经义是极为开怀之事,突然被人打断不得尽意本就心中抑郁,及至下山时又得知自家仆从被沈家恶奴责打,心情不免更加恶劣。哪怕她向来不愿与外人接触争执,也几乎忍不住要再返回道观去与人理论。
然而她此行并无亲友相随,加之仆下苦劝,最终只能作罢,于亭中手书一信着人送回道观,才带着抑郁的心情离开,只是心里对那个所谓的吴中玉郎君印象恶劣到了极点。
离开武康时正遇到她母族舅父钱塘全兴一家北上,于是便结伴同行返家。眼前这少女乃是她的表妹全沛,性格较之她要开朗得多。
吴中女子淳朴率真,闺中也不讳言谁家儿郎优劣。眼见表姐沉吟不语,少女全沛眼眸睁得更大,拉着顾清霜皓腕笑道:“姑姊你真见到吴中玉郎?是否如传言一般仪容清美,雅气飞扬,公子如玉?”
听到这话,顾清霜脸色便更不自然,初时她也如这沛儿表妹一样,认为吴中玉郎该是此类人物,否则怎么可能写出“皎皎君子之德,馥馥衡芷之馨”读之令人齿颊留香的字句,自己初闻时甚至还与闺阁中试拟一赋暗和之,只是远不及此赋清丽意趣,因而秘不宣诸人前。
今次来武康,除了要拜会葛师之外,也不乏旖念妄想欲一睹玉郎君风采。然而武康山中虽然不能亲见,但却认识到这个所谓“公子如玉”的玉郎君真实面目,因此心内更是加倍的恼怒。这种欺世之人,实在让人不耻。
顾清霜正待开口严辞纠正沛儿表妹错误认知,突然舱室门帘被掀起,一名盛装妇人行入进来,乃是她的舅母全夫人魏氏,于是连忙起身相迎。
全夫人拉着顾七娘子的手,坐下来后笑吟吟道:“我家小娘子喧闹了些,七娘子你享惯清净,可莫见怪。”
“沛儿表妹活泼善谈,正解霜儿舟行苦闷,舅母言重了。”
顾七娘子只是性情恬淡,又非不懂人情世故,当即便笑语道。
那少女全沛挨到母亲身侧,撒娇道:“娘亲总惯人前贬我,我和姑姊刚才谈得很欢畅。娘亲,原来姑姊她见过吴中玉郎,真如传言一样是一个如玉君子!”
顾清霜听到这话,眼角抖了一抖,她何曾说过这话?只是当着舅母的面,却不方便再言人非。
全夫人听到这话,眸子倒是一亮,将顾七娘子纤手握在掌心里,微笑着说道:“说起来,这位沈氏郎君娘亲还是我同宗的姊妹,幼年时常在一起谈笑游戏。只是各自归夫家后少了往来,到现在已有些疏远。”
“娘,怎么以前没听你提过?这么说,玉郎君他还是我的外弟?哈哈,怎么途过武康也不去拜会一下?”
全沛听到母亲的话,便拍着手笑起来。
全夫人闻言后却有几分不自然,女儿不喑世事,虽是童言无忌,却讲出了她心中一点苦楚。以往同在阁中的堂姊妹,出嫁后人生轨迹却各不相同。
她夫家全氏虽然也是钱塘望族,却终究比吴兴沈家差了一线。而她那位堂妹的夫婿更是了不起,如今已经位列方伯之尊,势位不逊那些南北高门。反观自家夫婿全兴,打理家业经年,辗转县治郡府之间,至今才得入都为官,虽然总算列入清流,但也不过是公府掾属而已。
现实如此大的际遇处境,彼此相见都不知该说什么,不如不见。
全夫人收拾有些散乱的心情,继而望向顾七娘子,笑语道:“七娘子既然见过我那外甥,不知对沈氏郎君好恶如何?”
听到这直白话语,顾清霜俏脸便是绯红,垂首道:“只是沛儿表妹乱言,清霜并未见过沈氏郎君。”
全氏一副知心状拉着顾清霜手腕走到舱室门前,指着船外水波说道:“近来常听你舅父言起沈氏,沈使君坐理会稽,人心咸服。沈氏大治乡土,民望俱备。沈氏清望拔起,如今已有了几分吴中高门的气象。”
“有些话本不该我这个舅母言起,只是尊府大君已逝,七娘子你母亲又早丧。怙恃皆无,让人生怜。”
全夫人拍着顾清霜手背道:“我家虽只是外亲,但终究也是七娘子母家连血亲眷。沈家小郎君虽然年幼过七娘子,但清名雅望,家世亦可观,未尝不是一个良配。”
听到这话,顾七娘子脸色便是一变,没想到舅母竟然言起这个话题,当即便有些接受不了。尤其自家仆从刚被那纨绔子指使殴打,怎么可能会是自己良配!
“舅母不要再说了,我尚年幼,婚配不急。长兄居家,这种事也不需我想,怎样都不可能委身沈氏!”
顾七娘子神色如其名,俏脸绷紧,转身行入舱室中。
全夫人见状,本不好意思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想起自家夫郎叮嘱,只能硬着头皮随上去,继续苦口婆心道:“七娘子虽然长兄雄健,然而顾散骑清趣惯了,对幼妹顾念终究难得周全。吴郡顾氏清望卓著,沈氏新出门户,确实算是所配勉强。”
“但一生所配,宜将眼量放长。阁中秘话,舅母也不怕七娘子见笑,我年幼议婚时,双亲便是固执门第。叔父则愿就低沈氏,如今时势转移,可见当年智者非智,愚者非愚。”
那个少女全沛听到这里,也忍不住开口道:“姑姊,我那个外弟哲子确是咱们吴中时下少有的俊彦啊。他又是纪国老的弟子,适配于你正是相当。以后你做我弟妇,钱塘、武康往来更便捷,咱们也好时时相聚。”
全夫人听到这话,眸子又是一亮,附和道:“是啊,哲子郎君乃是纪国老的弟子。纪国老与尊府大君元公本是平辈相契,七娘子与哲子郎君正是相当。我与你舅父实在不忍见七娘子久待阁中,韶华渐远。”
“舅母不必再言,我绝不愿嫁那沈哲子!我心好清净,一生长伴山水竹林又如何?”
顾清霜侧首向内,不愿再听此事。
眼见七娘子这模样,全夫人叹息一声,示意女儿留下来安慰一番,自己则有些怅然的退出了舱室。行不多久,便在拐角处看到她的夫婿全兴。
全兴四十岁许,须发已有斑白,见夫人行来,忙不迭迎上去低声道:“霜儿她心意如何?”
全夫人摇了摇头,继而有些忿怨的瞪了夫郎一眼,低斥道:“我又非没有体面之人,以后这种恶事不要让我来做!”
全兴却罔顾夫人的抱怨,望着流水叹息道:“顾氏高门又如何?清则清矣,难得实际。沈使君春秋未高,已列方伯,假以时日,三公可期!就连贺氏之女,也只求配沈氏别支。使君嫡子,配一顾氏孤女岂不绰绰有余!”
似是察觉到自己这言语有些不好听,全兴又说道:“我那妹子身世悲戚,花样韶龄许于白头老叟为继室。可惜早丧留此孤女,我岂能不关照周全?沈家小郎君,吴中瞩目,若动议的晚了,还不知会让哪家得逞。小女郎面皮浅薄,今次入都我当直谒顾散骑,为其陈清利害,自然可成!”
且不说这船上各自怀抱,船行到前方,航道渐渐变得拥堵,前方似有人设栅阻途。全兴心中有些不悦,当即便命仆从放下小排往前去打听。又过片刻,全氏仆从归来,面有苦色道:“郎主,乌程已经不可停靠。此地沈氏家人言道要接待其家郎君舟船队伍,码头封闭,不许别家舟船停泊。”
“这码头如此开阔,沈家有多少舟船停不开要给旅人增添不便?”
全夫人有些不忿,皱眉说道。
那仆从由小排上搬下绢帛扎捆的礼品,回道:“沈家人言,他家小郎君将要入都备选帝婿,因此随员甚多。过往舟船所得不便,皆有厚礼相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