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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亮终究还是没有动手,不只不能动手,还要为沈家遮掩掉擅自攻击宿卫的事实。
诚然他的身份已是一人之下,权柄更是不作第二人想,但尤其如此,反而更加不能肆意妄为,一举一动都会被人过度解读。今次调集宿卫兵围沈宅已是隐患不小,若真下令强攻的话,局势或会糜烂不可收拾!
因此尽管心中已是气急,在心内权衡一番,情绪稍有平复之后,庾亮疾书一信,交给门生投入沈氏门墙内。
又过了一会儿,沈家紧闭的门庭才缓缓打开,沈哲子自门后行出,身后跟着一众部曲仆役,手捧美酒果食列队而出,迥异于此前剑拔弩张的态势。沈哲子也知庾亮这人性格峻整,乏甚风趣,若真将之挤兑的下不来台,自己亦难有什么好处,姿态稍微摆一下可以,终究还是要适可而止。
“早先我家遭受妄人恶袭,已成惊弓之鸟。不意庾公如此厚爱,亲率宿卫护我门庭,实在感激不尽!特命家人略备餐食酒浆以飨将士,还望笑纳。”
沈哲子直行至庾亮面前,微笑着下拜道。
庾亮听到这话后,心情更是恶劣到无以复加,视线落在沈哲子身上狠狠凝视片刻,才转身吩咐后卫将军周谟道:“既查无可疑踪迹,请周侯率众返回吧。”
周谟听到这话,心中却是一奇,但见庾亮郁郁寡欢状,也不敢再多问,很快便下军令,让将沈宅团团围住的宿卫兵士们次第收拢撤出。
宿卫将士们气势汹汹而来,不明所以而去,如儿戏一般。再面对庾亮那几乎要杀人一般的阴冷目光,沈哲子却是神情坦然,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由这一点他更认识到庾亮的行为模式,遇到问题下意识要用强权解决,并不具备一个政治人物该有的迂回通达智慧。一旦遇到态度比他还要强硬的对手,引火烧身,自取其辱便成既定事实。不要说在这风雨飘摇的东晋年代,哪怕时值天下咸宁大治的盛世年代,由这样的人出任宰辅都是很危险的事情。
唐人修史言其智小谋大,才高识寡,倒是一个很中肯的评价。
幸而庾亮不能听到沈哲子心声,否则更不知会羞恼到何种程度。今次他想要以武力迫使沈哲子低头就范,最终却是自己难堪,心情已经极为恶劣,众目睽睽之下不便直言来意,径直行入沈宅门内。
待沈哲子将之请入偏厅屏退众人,庾亮才一拍案几,勃然色变道:“沈哲子,你可知自己罪在何处?”
重兵包围沈哲子尚且不怕,更不惧眼下庾亮的虚张声势,闻言后只是一脸诧异状:“倒要请教庾公。”
“请教?还是我来向你请教罢!”
近来心神饱受折磨,庾亮早已心力交瘁,更无闲情以维持雅量气度,见沈哲子仍是一副事不关己悠然姿态,他当即便漠然道:“王法于上,名爵礼定,那隐爵隐俸乃是何物?你以此诡言邪说陷我三弟,还道自己无错?”
沈哲子听到这话,神色也绷紧起来,正色道:“庾公请慎言!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圣人亦不言非隐逸之途,庾公系人望掌中书,岂可轻言此道诡邪!”
庾亮听到这话,神色一滞后凝声道:“隐者来去捐俗,超然辞世,得意丘壑之中,自无俗尘侵扰。爵俸褒有功,赏任事,为臣者恪尽职守,爵俸为酬。此二者本属泾渭,向无瓜葛,你却将之混淆,蒙蔽视听,言诱愚民,裹挟成风,已成重祸,还要推诿!”
沈哲子早就预防庾亮前来刁难,岂会被他言语锢住,闻言后便答道:“庾公之查,果如日月皎白之光。如此我倒想请问,何为宅录命籍?何为领户化民?何为大祭酒?何为将军箓?这些善治,难道也是王法礼制所定?”
他所言这几种,皆为时下天师道传道的举措,大祭酒便为一地教首,入人家宅录取籍册,统领民户教化小民。将军箓便是信众人家奉送财货兑换的符箓,类似超市积分券,集此符箓可箓吏依次升为高等道官。沈哲子虽然不信天师道,但光他母亲魏氏寄存在他名下的将军箓便已经让他升至品级颇高的道官。
天师道时下风行,就连庾家都颇多信众,倒也并非信之不疑,只是取一个求福禳灾的心理安慰。但若深查其中一些规划举措,确实是犯禁良多,比如那宅录命籍,便不啻于只有政府才能做的编户齐民。而且天师道所掌握的三吴民众户籍,应比朝廷所掌还要多!
庾亮听到这话后,一时间却是语竭。他本身虽然不谄于道,但若由其口中说出非议天师道的话语来流传于外,却是可大可小的一场风波。因怯于发言,反而不知该如何反驳沈哲子。
见庾亮沉默,沈哲子便继续说道:“所谓隐爵隐俸,初衷之始,绝非敛财而自享,乃是济民于溺亡之善议。”
“侨民南来,家业俱无,人丁离落,无田亩之产,无任事之酬,强横者聚众难驯,卑微者生计难立。纵得一时之济缓,却无长宁之善政,久则生祸。隐爵隐俸,以浮财而置恒产,使民心咸安,或附一时之善欺,绝非诡诈之恶事!”
“以浮财而置恒产?恒产由何而来?我只见到亲亲相结,互为遮蔽,诈取人财!”
庾亮冷哼道,语调却是有些松缓,只因沈哲子言涉天师道之道传,让他对于这个看似虬结的庞然大物忌惮之心稍减。此前他因不知该如何遏止这个隐爵隐俸而一筹莫展,得了沈哲子提醒,天师道如此风靡于世亦能相安无事。但一想到这隐爵隐俸牵涉的庞大返利,则又忍不住头疼。
沈哲子听到这里,却是摆手笑道:“庾公此问,我却难答。我自己尚且年浅不曾治业,又怎会知恒产由何而来。”
他就算早有套路,也绝不会在庾亮面前和盘托出。庾条那个家伙做事虽然不大靠谱,又颇多让人不能接受的怪癖,但性格中总还有一点知恩图报的义气。似庾亮这种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家伙,他是傻了才会对其完全信任。
庾亮闻言又是一愣,旋即便意识到人家已经没有回答自己的义务。
说到底,他今次来沈家寻衅,是因为沈哲子用这隐爵隐俸之议蛊惑了庾条。但人家却并未涉入此事,亦未从中牟利,而且关于这隐爵隐俸又给了一个尚算合理的解释。
他若再纠缠下去,除非直接将这隐爵隐俸冠以阴谋作乱、图谋不轨的罪名,才好进一步去问究沈哲子。否则话讲到这一步,彼此已经没有再深谈下去的必要了。
气势汹汹而来,先是气势受挫,然后对方一通狡辩轻巧脱身,结果最重要的问题一点没有涉到,谈话却已经无以为继。庾亮心中之苦闷可想而知,但他却已经没有理由再对沈哲子发难。
见庾亮长坐不语,虽然不开口,也没有要告辞的意思,显然心情已是纠结到极点,沈哲子心内终于感受到一丝财大气粗的快意。
他于家中历事以来,所面对的挑战和困难往往都是发生在自家势弱的方面。尤其今次入都备选帝婿,清望上完全不占优势,简直是被那些清望高门摁在地上蹂躏。今天终于在自家占优势的领域内得以扬眉吐气,而且吃瘪的还是当下国朝权势无双的第一人!
这种幸灾乐祸的快乐,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你来求我啊,求我我就看心情帮不帮你!
沉吟良久,庾亮终于还是决定暂时放低姿态,解决眼前困境为先。他连连咳嗽,清了清喉咙,几番张口才终于发出声音:“今次入都,怎不去我府上?叔预虽然外任,曼之而今却在家中。你们彼此年龄相契,时常往来,亦不负父辈情谊。”
庾曼之乃是庾怿的儿子,跟沈哲子虽然同龄,但沈哲子跟他老子都能坐而相论,跟这小屁孩有什么可聊的。但听到庾亮罕有的服软,想到第一次入都到他家时被冷眼以待,而后更有迫之入宫的前科劣迹,沈哲子心内顿时复仇快意。
虽然心中已是眉开眼笑,表面上却还要作恭顺状,沈哲子叹息一声道:“不曾过府拜见,确为晚辈失礼。只是入都以来,物议沸腾,恶评缠身,实在不敢冒进唐突尊府,因而裹足不前,还请庾公见谅。”
听沈哲子这么说,庾亮又感一阵头疼,沉吟良久后才说道:“帝宗难配,何如退访南北良家?你虽年浅不曾任事,但既为纪侯门生,又屡传才名于世,已是吴中难得英才,何苦迫己过甚?今次之纷扰,应可早有预见,本可不必如此啊。”
“终究年轻气盛,不敢辜负天赐恩重。假使能有一二可取,岂敢自晦喑声而沽。才非所恃,能自立者惟忠义而已。晚辈本非淡泊清净之属,御笔所点,不敢惜身自持。”
见庾亮仍不打算在选婿之事松口,沈哲子索性也不客气的重申自己意愿,让他退出,绝无可能!
庾亮已是难得放低姿态,见这小子仍是如此冥顽不灵,心中恼意又生:“莫非南北高门,于你眼中俱为无物?”
沈哲子则微微一笑:“岂敢目中无人,我览余子,不过是大而无当而已!”